老槐树在叫我我家院中有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树干布满瘤结形似人脸。
村里老人告诫:“莫近老槐,夜半莫听。”我不信邪,连续七夜梦中听见树底传来母亲呼唤。
第七夜我捂住耳朵抗拒前往树下。树根突然刺破窗棂,伸入房间。
黑暗中响起母亲熟悉的声音:“乖孩子,来树下陪娘亲。”我这才想起,
母亲临终前曾喃喃:“槐树底下...好冷啊...”------我家院子正中,
盘踞着一棵老槐树。它像一头扎根于时光洪荒深处的巨兽,粗壮虬结的根脉深深撕裂大地,
灰褐色树皮裂开深深的沟壑,蔓延攀爬着无数诡异的瘤结。那些疙瘩扭曲着,
凝固成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轮廓,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树下的一切生灵。
阳光吝啬地漏过浓密得令人窒息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无数摇曳的、深绿的鬼爪,
终日笼罩着湿漉漉的寒意。三百多年的漫长岁月,它就这样踞守着,沉默着,
成为这方小天地的核心,也是盘踞在我童年记忆里挥之不散的阴影。关于它的禁忌,
如同缠绕在它枝干上的藤蔓一样古老繁密。村里的老人每每路过我家矮墙,
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巨大的树影时,总会压低枯涩的干嗓,对我反复叮咛:“阿诚啊,
莫近那老槐树三尺之内,沾了它的气,要生邪病的……”或是,“听见没?
夜里不管听着啥响动,哪怕是你亲娘在门外喊你,也别应声!更别出去看!
那是树在叫魂哩……”他们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渗骨的惧意,仿佛仅仅是谈论它,
也会招来不祥。我嘴上总是应付着应下,心底却像被塞了一团拧绞的麻绳,
又闷又堵着一股逆反的倔强。人都没了,娘亲走了那么久,
只剩孤零零的我守着这空荡荡的老屋和院子中央这棵沉默的巨树。娘亲生前最疼我,
怎么会害我?那些乡野老朽口中的禁忌,不过是些可笑的、蒙昧的迷信罢了。
我一次次在心里这样反驳着那些善意的警告,
却从未真正靠近过树下那片被树冠阴影完全吞噬的土地。然而,
从七天前那个湿冷的夜晚开始,某些东西悄然变了味。起初只是模糊的动静,
像风吹过老槐树枯枝时细微的呜咽,又像是远处溪水流过石缝的低鸣,
不甚真切地渗入我的睡眠。渐渐地,那声音开始凝聚,
清晰地指向一个我魂牵梦萦的音调——是我娘的声音!
“阿诚……”那呼唤如同从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漂浮上来,带着水汽的冰凉与朦胧的回音,
遥远又异常清晰。第一夜,我猛地从一场混乱的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黑暗中,只有窗外老槐树沉默的轮廓,像个潜伏的巨人。是梦,
肯定是太过思念的梦魇。我深吸几口气,试图安抚狂跳的心,重新裹紧了薄被,
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第二夜,第三夜……那呼唤夜夜如期而至,甚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却带着一种浸泡在冷水里的寒意,穿透墙壁,
诚呐……”“来树下……娘在这儿……”“树底下凉快……来陪娘说说话……”每一次惊醒,
我都如同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寒意。白天浑浑噩噩,
夜晚则陷入恐惧与思念交织的泥潭。我死死盯着窗外那巨大的、沉默的黑影,它纹丝不动,
却仿佛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老人们的话,
那些关于“树叫魂”、“莫听”、“莫近”的告诫,此刻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思绪。
第六夜,恐惧达到了顶峰。那呼唤不再是遥远的低语,
它清晰得如同有人就贴在我的床头帷幔之外,带着一股浓重的、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在树底下……好冷……好冷啊……快来……” 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求和凄楚。
我像一具僵硬的尸体瘫在床上,牙齿咯咯作响,连呼吸都冻结了,只能死死抓住被角,
任由冷汗浸透后背。窗外,老槐树巨大的枝桠在微弱的月光下伸展,如同无数只扭曲的鬼爪,
影子在墙壁上无声地蠕动、变形。第七夜。恐惧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潮水,
彻底淹没了我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呼唤再次穿透门窗的阻隔,
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执着地钻入我的颅腔:“阿诚……来树下……来……”不能再去了!
一个绝望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尖叫。那些老人干瘪嘴唇里吐出的警告不再是模糊的符号,
它们变成了冰冷的锁链,沉重地勒住了我的心脏。“莫听!
”这个词像一个炸雷在我脑中爆开。我猛地抬起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用尽全身力气,
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指甲深深嵌入头皮,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但这真实而锐利的疼痛,
竟带来一丝扭曲的快意——我用这仅存的力气反抗着那无形的召唤。“不……不去!
”我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不成调的抗拒,“我不去!”就在这一刻,
仿佛回应我那微不足道的反抗,窗外骤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令人血液凝固的声音!
“咔嚓——嘎吱——嘣!”是某种极其坚硬的东西在蛮横地撕裂木头!
声音短促、密集、疯狂!就在我头顶的窗棂位置!我惊恐地抬头,
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月光惨白如霜,
勾勒出骇人的一幕:几根粗如壮汉手臂的黑色树根,
裹挟着潮湿冰冷的泥土腥气和古老树木特有的腐朽气味,如同从地狱深处刺出的巨大毒矛!
它们以不可思议的巨力,粗暴地洞穿了厚实的旧式木窗棂!碎裂的木屑如暗器般四处迸溅!
那些树根表面覆盖着粘稠湿滑的深色苔藓,扭曲盘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古老的生命力,
贪婪地涌入我的房间!它们的目标无比明确——直扑床上的我而来!根须前端尖锐如凿,
在冰冷的地板上拖曳出湿漉漉的污痕,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我的四肢百骸。身体完全僵硬,连喉咙都像被铁箍死死扼住,
发不出一丝尖叫。就在那几条阴森冰冷的树根即将触及我颤抖蜷缩的脚踝之际,
房间里死寂的空气猛地一震。一个声音响起了。那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
而是直接在我的颅骨深处、骨髓缝隙间震颤、共鸣。它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穿透了黑暗,
也穿透了我捂住耳朵的双手。那是我娘的声音。绝对是我娘的声音。温柔,慈爱,饱含期盼,
每一个尾音都带着我梦里重温了千百次的熟悉弧度。
“乖孩子……”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流淌,带着一种冻僵的温柔。
“来树下……”树根伸展的动作似乎同步地放缓了些许,如同毒蛇吐信前的停顿,
悬停在我脚踝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冰冷滑腻的触感几乎已经贴上皮肤。“……陪娘亲。
”那最后两个字落下时,语调里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心脏麻痹的诱惑和满足。
仿佛一个在无尽寒夜中孤独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归宿的灯火。
母亲的声音……树下……树下?!这两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
骤然劈开了我浑噩恐惧的记忆深处!一个尘封的、几乎被悲痛淹没的画面,带着尖锐的冰碴,
猛地刺了出来!是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晕下,
弥漫着浓郁草药苦涩气和死亡冰冷气息的房间里。那张简陋的木头架子床上,母亲形容枯槁,
深陷在泛黄的枕头里。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屋顶,
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虚空。她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断断续续,
种濒死之人最后的执念:“……槐树……槐树底下……”她枯瘦如柴的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
在冰冷的被面上徒劳地抓挠了一下。
“……好冷……啊……”最后那个“啊”字拖着长长的、仿佛被冻结了的气息,
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残留的最后一抹光彩也随之熄灭,
只剩下空洞和一种……凝固的、深深的寒冷。那一刻的记忆碎片,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带着临终房间里的阴冷和药味,冰冷地砸在我的意识之上。树根的尖端,
冰冷滑腻如同死去的蛇腹,终于触碰到了我的裸露脚踝。寒气瞬间刺入骨髓,
带着一种腐殖土深处特有的、朽烂的湿冷。那触感并非尖锐的疼痛,
而是一种粘腻的、沉重的吸附力,
仿佛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吸盘正在贪婪地吮吸着我的体温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来陪娘亲……”那声音再次响起,温柔依旧,却像裹着蜜糖的冰锥,深深凿进我的灵魂。
它不再是单纯的呼唤,更像是一道命令,一道来自幽冥深处不容置疑的律令。
月光透过被树根撕裂的巨大破窗,恰好落在我僵直的脚踝处。
那几条黝黑、粗壮、布满湿滑苔藓的根须,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巨蟒,
正沿着我的小腿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缠。它们蠕动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嚓嚓”声,
像是干枯的皮肤在摩擦,又像是无数细小根须在贪婪地呼吸。每一次缠绕,
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的麻痹感。那股冰冷并非来自外部,
更像是从我的骨头缝里向外渗出,冻结血液,窒息呼吸。我的视线无法移动,
死死钉在那缠绕着的树根上。借着惨淡的月色,我清晰地看到,
在那裹满泥土、苔藓和不知名粘液的根须表面,
一片指甲盖大小、早已枯槁发黑的槐树皮碎片,正随着根须的蠕动,轻轻刮蹭着我的皮肤。
那碎片边缘锐利,形状奇诡,赫然像一张被极度痛苦扭曲了的、微缩的人脸轮廓!那一瞬间,
三百年的沉默第一次向我发出了直接的低语——古老、冰冷,
扎根于无数个被遗忘的寒夜深处。窗外,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发出低沉而绵长的呜咽,
如同一曲古老而哀伤的挽歌,幽幽地回荡在死寂的夜空里。树下那片被浓荫彻底吞噬的土地,
今夜格外地黑,如同深渊张开了口。冰冷的麻痹感,如同剧毒的藤蔓,
从我被缠绕的脚踝迅速向上蔓延。树根粗糙湿滑的表皮紧贴着我的皮肤,
苔藓的腐殖气味混合着泥土深处朽烂的腥甜,浓烈得呛人。每一次细微的蠕动,
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颤栗。那代表“母亲”的声音停歇了,
取而代之的是树根移动时沉闷的“沙沙”声,以及它们挤压老旧地板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冻结的冰棱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钉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黝黑、粗壮、盘虬扭结的根须,如同一条条饥饿的巨蟒,
缓慢而坚定地收紧、提升。先是脚踝,接着是小腿。它们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
轻而易举地就将我从床上拖拽下来。我的身体“噗通”一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后脑勺磕在地板边缘,一阵钝痛和眩晕袭来。但这剧痛,
在树根那冰冷的、不可抗拒的拖拽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放…放开…”我徒劳地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双手去抓挠、去撕扯那些缠在腿上的根须。
指甲刮过粗糙湿滑的树皮和粘腻的苔藓,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指尖却传来仿佛触碰千年寒冰般的刺骨剧痛,瞬间麻痹了我的手掌。
那些根须对我的反抗毫无反应,甚至缠绕得更紧了些,仿佛在嘲弄我的不自量力。
我被拖拽着,身体在地板上摩擦,发出沉闷的拖沓声。视线被恐惧和倒悬的角度扭曲,
只能看到断裂的木窗棂狰狞的豁口,以及窗外那如同深渊巨口般浓得化不开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