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黑洞么?虽然一些科幻作品将黑洞渲染的神乎其神,但对尚存于现实的人类来说,
它就是一个质量极大的天体。如果把太阳的半径压缩到其史瓦西半径,太阳也会变成黑洞。
有人说,黑洞是高维世界的入口,但没人能证明。就像没有人能从亡灵的国度回来,
告诉人们地下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是,但是,当它抵达我们的生活,我们又期望,
它真是某种救赎而非毁灭。自它到来后,人类就活在地下了,
地表已不是适宜人类生存的乐园了。在原属于太阳的王座上,坐着一个沉默的弑君者,
不再散发君主的任何慈爱,仅剩比太阳更毒辣的残暴。这里只有漫长的夜晚,和壮观的,
由月亮碎片构成的“天桥”。事实上,在它到来之前人类就已经观测到了它的存在。
当看到它以一个较慢的速度向太阳驶来时人类就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了。地下掩体,
就是在当时敲定的计划。太阳被吞噬,辐射暴迅速抵达地球,还暴露在地表的生命很快死亡。
还有引力波冲击,引发的大地震达到里氏11级以上。
海啸、火山爆发、柔和的微风化作肆虐的飓风。这个时代,希望比黄金珍贵。地球,
这个千疮百孔的星球,绕着太阳的尸骸做着徒劳的挣扎。迟早有一天,
末日之矛会落在它的头上。而在它之上,演化了亿万年的奇迹,也会如泡沫般破碎。
我整理好自己的衣衫被褥,在队友的鼾声中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他们的营地是一个简易的白色立方体,在地表上。正常来说,
人类不可能在低于零下100摄氏度的地表生存,但“余烬”显然不是“普通人”。
距离营地不远处,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红色光柱,那是一个半残的行星发动机。
曾经是人类试图自救的手段之一,但很显然,这个点子失败了,
目前只能拖延人类文明的死期。当然,也多亏了这个装置,
附近的温度不至于低于零下200摄氏度。黎明,如果这个时代还配得上这个词的话,
不过是深蓝天幕褪去几分浓墨,漏下些许铁青的灰。没有太阳,没有温暖。
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寒夜,
和头顶那条由破碎月亮构成的、苍白凄冷的“天桥”——那是黑洞吞噬月亮的遗迹,
横亘天际,无声地嘲笑着人类过往的渺小信仰。营地,一个孤零零的白色金属立方体,
像一枚被随手丢弃在冰原上的骰子。外面是零下185摄氏度的炼狱。我,白夜,
裹紧多层复合材料制成的防护服,冰冷的金属搭扣在指尖留下短暂的刺痛。
厚重的面罩将我的呼吸声放大成舱内唯一的噪音,隔绝了外部那足以瞬间凝固血液的极寒。
同伴们的鼾声隔着薄薄的隔板传来,沉重、断续,带着挣扎一天的疲惫。
我尽可能轻地推开气密门,一股远比舱内锐利百倍的寒气立刻透过防护服的缝隙舔舐进来,
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骨髓。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切断了最后一丝人造的暖意。门外,
是世界的尽头。视野被无垠的灰白覆盖,冰原铺展到目光无法企及的黑暗深处。风停了,
空气凝滞如铅块,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微弱回响。营地不远处,
一道粗壮、浑浊的暗红色光柱撕裂了这片凝固的灰白,直直刺向毫无生气的天穹。
那是“希望”,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徒劳”——编号“祝融”的行星发动机残骸。
它曾是人类宏伟蓝图中最后一搏的象征,试图用微弱的光芒和推力,
稍稍推开黑洞那不可抗拒的引力魔爪,为地底的方舟争取一点可怜的、逃逸的时间。现在,
它只剩下核心还在苟延残喘,像一个垂死巨人的心脏,艰难地搏动着,
喷吐着黯淡的光和聊胜于无的热量。正是这残存的搏动,
在营地周围勉强维系着一圈温度稍高的“绿洲”,将致命的绝对零度推远了一些。
我朝光柱走去,靴底踩在冻结亿万年、坚硬如钢铁的冰层上,
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咔、咔”声,每一步都像在敲打这死寂世界的鼓面。
防护服内部的温控系统低鸣着,对抗着外界无孔不入的酷寒。面罩内侧,
呼出的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密的冰晶,模糊了视线,又被内置的除霜器艰难地抹去。靠近光柱,
暗红色的光芒笼罩下来,在冰面上投下我巨大而扭曲的影子。这光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辐射尘埃颗粒感的压迫。发动机庞大的金属基座深嵌在冰层里,
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霜,如同披着冰冷的尸衣。几根粗大的能量导管从基座延伸出来,
其中一根断裂处闪烁着不祥的、时断时续的电弧,像垂死生物神经末梢的抽搐。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标。我打开工具箱,冰冷的金属工具在手中几乎冻得粘住皮肤。
开始清理接口周围的冰霜,动作因厚重的防护手套而显得笨拙。每一次刮擦,
每一次尝试对接,都在与这极寒的环境角力。防护服内的温度警报偶尔会尖啸一声,
提醒我维持生命的热量正在被这冷酷的世界贪婪地吸走。我的意识在严寒的侵袭下有些模糊,
只剩下身体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刮,擦,校准,再刮……就在这时,
通讯频道里响起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白夜?又是你?
”是岩峰,我的队友之一,一个地质学家,或者说,曾经的。“那玩意儿…又闹脾气了?
”他声音沙哑,背景里传来他翻身时床铺的吱呀声。“嗯,七号主馈线,接口冰封,
能量逸散。”我的声音透过面罩的拾音器传出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像是在汇报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频道里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
岩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睡意褪去,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磨平了棱角的无力感:“…有意义吗,白夜?
”我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刮刀继续刮擦着接口处顽固的冰晶。
“维护手册第……”“别他妈跟我提手册!”岩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烦躁,
像绷紧的琴弦突然断裂,“手册?那是写给还有明天的人看的!看看我们头顶!
”他像是在用力指向什么,尽管隔着厚厚的冰层和岩层,谁也看不见谁,“那个…那个怪物!
它就在那儿!它吃掉了太阳,它撕碎了月亮!地球就是它嘴边下一块肉!
我们做的这些…这些修修补补…就像…就像给一艘注定沉没的破船刷油漆!有什么意义?
最终不都是个‘无’?”刮刀在冰层上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岩峰的话语像无形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防护服和层层保暖层,
扎进心底那片早已荒芜的冻土。虚无。这个词像幽灵一样,在人类龟缩进地底的第一天起,
就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它存在于每一次食物配给减少的沉默里,
存在于每一次引擎出力下降的警报声中,
存在于每一个疲惫不堪的“余烬”队员空洞的眼神里。我们被称为“余烬”,地表维护者。
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悲怆的浪漫和残酷的自嘲——文明之火熄灭后,
挣扎着不肯彻底冷却的最后一点火星。我们被挑选出来,经过严苛的基因和体能改造,
才能在这连钢铁都会脆化的极寒地表短暂活动,
维护这些早已被证明无法改变结局的巨型机器。意义?
当太阳的王座被一个沉默的弑君者占据,当亿万年的演化奇迹即将在绝对的力量下化为乌有,
意义本身,是否也已被那黑洞的视界无情吞噬?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面罩上凝结的冰花让我眼前的光柱变得朦胧而扭曲,像一团凝固的血污。我抬起头,
视线试图穿透那暗红色的光晕,投向更高远的、被“天桥”碎片割裂的黑暗天穹。那里,
在无数星辰的背景下,有一个纯粹的、连星光都无法逃逸的“空无”之处。它没有颜色,
没有形状,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存在感”——黑洞。它就在那儿,
无声地宣告着一切的终点。“意义…”我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低沉,缓慢,
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冻僵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岩峰。
”我重新拿起工具,不是刮刀,而是更精密的接口校准仪。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指尖。
我小心地清除着最后一点阻碍物,动作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却异常专注。
“正因为头顶那个东西,”我继续说道,目光没有离开那复杂冰冷的接口,
“它把‘意义’像垃圾一样吸走了,碾碎了,证明我们所有的挣扎,在它面前,
算不上…正因为结局早已注定是‘无’…”校准仪的探针终于艰难地对准了接口的核心卡槽,
细微的咔哒声通过工具柄传来。我用力,再用力,顶着极寒带来的巨大阻力。“正因为如此,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冰原上,在只有我和岩峰或许还有其他默默听着的人的频道里,
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我们此刻擦亮仪器的手指,
我们维护这光柱的每一秒…这本身,就是我们能抓住的全部意义。”频道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工具与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我自己粗重的、在面罩内回荡的呼吸声。
暗红色的光柱似乎稳定了一些,不再像濒死巨兽般痛苦地抽搐。
但这份“稳定”脆弱得如同薄冰,随时可能被深空的寒流或引力涟漪彻底击碎。
我完成了七号馈线的紧急修复,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工具。返回营地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每一步都像拖着千钧重担。防护服内部温控系统的嗡鸣成了唯一陪伴我的声音,单调而固执。
推开气密门,一股混合着金属、机油、陈腐汗味和加热食物寡淡气息的温热空气扑面而来。
狭小的公共休息区里,气氛像凝结的油脂。岩峰蜷缩在角落一张金属折叠椅上,
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头负伤的困兽。其他几个队员——沉默的工程师莉亚,
总爱摆弄数据板的年轻技术员阿川,
还有负责医疗的生物学家老陈——都各自占据着一点空间,没人说话,
只有莉亚手指无意识敲击金属桌面的轻微声响,像一颗微弱的、濒死的心跳。
我卸下沉重的头盔,冰冷的空气立刻舔舐着脸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让我站立不稳。
我默默走向角落的维护终端,将手套脱下,露出冻得发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
开始录入刚才的维修记录。屏幕的冷光照在我脸上。“七号馈线接口冰封,清理复通。
能量逸散率下降至警戒阈值内。建议…增加周期性主动除冰频率。”我的声音干涩,
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建议?”岩峰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金属,
“白夜,你在建议什么?建议我们在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擦甲板擦得更勤快一点吗?
”他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摇晃,“看看外面!看看那‘天桥’!
那就是我们月亮的坟场!下一个就是我们!”他挥舞着手臂,指向舱壁,
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金属看到外面那凄凉的景象。“我们算什么?‘余烬’?
”他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笑,充满了自嘲和绝望,“哈!说得真他妈好听!
我们就是一群…一群被抛弃的、在棺材盖上跳舞的傻子!意义?你告诉我,在黑洞面前,
意义是什么?是安慰剂吗?是让我们死得好看一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崩溃边缘的歇斯底里,“是零!是虚无!我们做的一切,
最终都会被那个怪物碾成最基本的粒子,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我们维护的光柱,
它照亮的只有我们自己的绝望!”他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沉默里。
莉亚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阿川盯着数据板,屏幕却早已暗了下去。老陈深深叹了口气,
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鼻梁。沉重的绝望感弥漫开来,几乎要压垮这小小的金属盒子。
我停下了输入。屏幕上,“建议增加周期性主动除冰频率”的字样闪烁着光标,
像一个未完成的、荒诞的注脚。我慢慢转过身,看向岩峰,也看向其他人。他们的眼神里,
有痛苦,有麻木,有被岩峰点燃的同感,也有微弱的、不愿熄灭的挣扎。“你说得对,岩峰。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空洞,像这片冰原本身,“黑洞会吞噬一切。
光柱会熄灭。地球会终结。我们的存在,我们所有的努力,最终都会归于‘无’。
就像从未存在过。”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休息区顶灯惨白的光线,
照得大家脸色灰败。“加缪说,面对荒诞的世界,人只有三种选择:生理自杀,
哲学自杀放弃思考,皈依虚妄的信仰,或者…反抗。”我的声音很轻,
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生理自杀太容易了。哲学自杀?骗骗自己,
说黑洞是天堂之门?抱歉,我做不到。”我向前走了一步,
防护服厚重的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反抗,就是承认荒诞,
然后带着这荒诞活下去。就是明知徒劳,依然选择推那块注定滚落的巨石。
”我的目光落在角落工具箱里,那些沾着冰屑的工具上,“维护‘祝融’,就是我们的反抗。
不是因为相信它能拯救什么,而是因为…在承认了头顶那终极的虚无之后,维护它,擦亮它,
让它多亮一秒…这行为本身,就是我们在这荒诞宇宙里,
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意义。”我抬起手,指向舱壁,
指向外面那暗红色的光柱方向。“那光柱,它不是太阳。它照不亮整个黑夜,
它甚至无法温暖我们脚下的冰。但它在那儿,是我们点着的。这就够了。意义不在结果里,
它只在…我们每一次举起工具,每一次对抗这严寒和虚无的行动里。就像西西弗…他的意义,
就在他每一次走向山脚,每一次推动巨石的路上。”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岩峰脸上的愤怒和绝望凝固了,变成一种复杂的茫然。莉亚重新抬起了头,
眼神里那点微光似乎跳动了一下。阿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暗掉的数据板边缘。
老陈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了许多。沉重的虚无感并未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