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绝望的纸箱陈云飞抱着那个半旧的纸箱,走出这栋曾耗费他十五年光阴的玻璃幕墙大厦。
纸箱不沉,里面只孤零零躺着一个公司统一配发的马克杯,
还有一盆小小的、生命力顽强的仙人掌——那是去年部门活动剩下的纪念品,
他随手养在了工位上。此刻,那尖锐的刺隔着薄薄的纸板,一下下戳着他的小臂,
带来一种迟钝而真实的痛感。下午三点半,阳光正烈,
明晃晃地打在写字楼冰冷的蓝色玻璃上,又折射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站在人行道边缘,
背后是旋转门无声吞吐着西装革履的身影,身前是车流永不停歇的喧嚣。
一种巨大的、失重的茫然,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口袋里,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两下,
打破了他短暂的麻木。他腾出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掏出手机。屏幕解锁,
两条短信赫然并排挤在一起。第一条,
通知:“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于今日14:38分支出人民币800,000.00元。
交易类型:基金申购。可用余额:3.62元。”八十万!陈云飞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个刺眼的数字——800,000.00,
没错,后面跟着两个零,像两个巨大的、嘲讽的黑洞。家里全部的积蓄,
他和林慧省吃俭用十几年,从牙缝里抠出来,
备给儿子陈默上大学、给双方老人应急、甚至是为自己将来那点微薄养老打算的钱……没了?
变成了一串虚无缥缈的基金代码?他手指发僵,几乎握不住手机,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
第二条短信,
家长:您孩子的高考冲刺‘清北名师特训营’第二期费用150,000元请于三日内缴清,
逾期名额不予保留。缴费账号……”十五万!催命符一样。
纸箱边缘的仙人掌刺似乎猛地扎深了几分,尖锐的痛感终于穿透了麻木的皮层,直抵心脏。
陈云飞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他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旁边匆匆走过的行人。“啧,看着点路啊!
”对方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开。陈云飞靠在冰冷的灯柱上,粗重地喘息着。
盛夏午后的热浪包裹着他,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八十万存款化为乌有,十五万的补习费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银行账户里那孤零零的3.62元,此刻显得如此荒谬绝伦,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笑话。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掠过街对面花花绿绿的店铺招牌。奶茶店门口排着长队,
年轻的笑脸无忧无虑;房产中介的橱窗里,
房价数字闪烁着诱人的光;便利店的冷气从敞开的门里丝丝缕缕地透出……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纸箱和两条毁灭性的短信。视线最终,
定格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上。褪色的红底招牌,
印着几个有些模糊的白色大字——“福彩投注站”。门面狭窄,玻璃门蒙着一层薄灰,
里面灯光昏黄。2 彩票的救赎鬼使神差地,陈云飞动了。
他抱着那个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箱,一步一步,穿过喧嚣的马路,
推开了那扇蒙尘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灰尘和陈旧纸张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台老旧的彩票终端机嗡嗡作响。柜台后面,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老头衫的店主正对着一个小电视看得入神,
屏幕上播放着嘈杂的戏曲节目。陈云飞走到终端机前,屏幕幽幽地亮着。他掏出钱包,
手指在几张薄薄的纸币和硬币间摸索。
那张印着“忠诚”二字的金属镇纸——公司辞退礼包里另一件可笑的东西,
冰冷地硌着他的大腿。“老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机选五注。
”店主懒洋洋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只是伸手指了指终端机上的付款二维码。陈云飞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后,
银行APP那刺目的余额“3.62”再次跳入眼帘。他指尖顿了顿,掠过它,
点开了微信钱包。里面还有昨天帮同事带饭剩下的最后三十块钱。他深吸一口气,扫描,
支付。吱嘎——终端机吐出一张薄薄的热敏纸彩票。他拿起彩票,
上面印着几组毫无规律的数字组合,像一串串冰冷的密码,
指向一个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可能性。他把它对折,塞进裤袋里最深的角落。
那冰冷的纸片贴着大腿皮肤,像一个荒诞的、不切实际的烙印。抱着纸箱走出彩票站,
外面依旧车水马龙。阳光刺眼,陈云飞却觉得眼前一片灰暗。那张彩票的存在,
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希望,反而更像是在他已然崩塌的世界边缘,
又添上了一笔浓重的、讽刺的黑色幽默。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陈云飞推开门,没有开灯,任由傍晚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从窗户透进来,
勾勒出客厅家具模糊的轮廓。他轻轻地把那个承载着失败和耻辱的纸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
发出轻微的“嗒”一声。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油烟机的轰鸣掩盖了他回家的动静。
他径直走到狭小的客厅,在唯一那张旧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已经失去弹性的海绵里。
仙人掌被他从纸箱里拿出来,随手放在堆满杂物的茶几一角,
尖锐的绿刺在昏暗中倔强地指向天花板。裤袋里那张彩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掏出来,
借着窗外远处霓虹灯变幻的光,再次确认了那几组数字。它们依旧冰冷、陌生、毫无意义。
墙上老旧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敲在心上。
七点……七点半……离那个所谓的开奖时间越来越近。荒谬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越收越紧。他是在期待什么?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中年男人,用仅剩的三十块钱,
买一张价值十五万奇币的入场券?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嗤笑自己。终于,七点五十五分。
他几乎是自虐般地,点开了手机浏览器,输入那个几乎从不关注的彩票开奖网站。
网络有些卡顿,页面缓慢地刷新着,他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一下,又一下,
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八点整。屏幕猛地一闪,最新一期的开奖号码赫然跳出!
陈云飞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屏幕上那七个鲜红的数字上。他屏住呼吸,
手指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彩票。
一个数字…两个数字…三个……他逐行、逐个号码地比对过去。第一组,对上一个红球。
第二组,对上一个红球。 第三组……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红球!最后一个篮球……也中了!五个红球!一个篮球!
二等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留下冰凉的眩晕感。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太大,膝盖狠狠撞在茶几边缘,
发出沉闷的响声。疼痛尖锐地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感。他顾不上疼,一把抓起手机,
手指哆嗦着在搜索框里输入“本期双色球二等奖奖金”。页面弹出,
一个数字跃入眼帘——税后约十五万元!十五万!
陈云飞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猛地冲上脑门,眼前金花乱冒。他死死攥着那张彩票,
薄薄的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揉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十五万!
刚刚够填上启航教育那个该死的窟窿!儿子陈默的补习班费!
那笔像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钱,竟然……竟然以这种近乎神迹的方式砸了下来?!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他像个第一次拿到糖果的孩子,
在昏暗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生怕惊醒了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美梦。他反复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开奖号码,
又低头看着彩票上的数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确认这不是眼花,不是幻觉。
“中了…真的中了…十五万…陈默的学费…”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那张承载了太多绝望的彩票,此刻在他汗湿的掌心,变得滚烫无比,
重若千钧。仙人掌的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仿佛也在见证这不可思议的转折。
压在心头一整天的巨石,似乎被这从天而降的十五万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线名为“希望”的微光,艰难地透了进来。3 家庭的裂痕“爸?你回来了?
”儿子陈默的声音从房间门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陈云飞一惊,
像做贼心虚般猛地将彩票塞回裤袋深处,手背在裤缝上蹭了蹭,仿佛要抹掉那份灼热。
他转过身,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嘴角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嗯,回来了。吃饭了吗?
”“还没,妈在做。”陈默背着那个沉甸甸的书包,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到一半,
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他个子已经蹿得比陈云飞还高了,但此刻站在昏暗的光线里,
肩膀却显得有些单薄。他看了一眼父亲放在鞋柜上的纸箱,目光在那盆仙人掌上停留了一瞬,
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声说了句:“我先放书包。”便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轻轻带上了门。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陈云飞看着儿子消失的背影,
刚刚彩票带来的那点狂喜瞬间冷却了大半,沉甸甸的现实感重新压回肩头。
陈默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一定看到了那个纸箱,也一定猜到了什么。
但他不问,只是默默承受。厨房的推拉门哗啦一声被拉开,暖黄的灯光和油烟一起涌了出来。
林慧端着两盘菜走出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刻意的笑容,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回来啦?今天怎么样?快洗手吃饭,我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她的声音比平时略高,
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饭菜摆上桌,三菜一汤,红烧排骨、清炒时蔬、西红柿炒鸡蛋,
还有一盆紫菜蛋花汤。很普通的家常菜,但排骨的份量明显比平时少。陈云飞沉默地坐下,
林慧也坐了下来,只有陈默的房门还紧闭着。“小默!吃饭了!”林慧朝儿子房间喊了一声。
“来了。”门开了,陈默走出来,洗过手,安静地坐到桌边。气氛有些沉闷,
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林慧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陈默碗里:“多吃点,用脑呢。
”又夹了一块给陈云飞,努力找着话题,“今天…单位忙不忙?
”陈云飞嚼着那块没什么滋味的排骨,只觉得如同嚼蜡。
裤袋里那张彩票的存在感变得异常尖锐。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妻子,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饭桌上短暂的平静彻底粉碎:“林慧,下午那八十万,买的是什么基金?
”空气瞬间凝固了。林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
变得一片惨白。她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又滚落到地砖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什…什么八十万?”她的声音干涩发颤,眼神慌乱地避开陈云飞的注视,
下意识地看向儿子陈默。陈默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动作僵住了。
“下午两点三十八分,银行短信。”陈云飞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家里全部的存款,八十万。你买了基金。
”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解锁,直接把那条短信的界面推到林慧面前。
林慧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她嘴唇哆嗦着,
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瞬间将她吞没,
那强撑了一整天的伪装彻底崩溃。“云飞…我…我不是…”她语无伦次,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桌面上,
是…只是想…帮帮你…想赚点钱…家里太难了…你太累了…”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双手紧紧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陈默猛地抬起头,
脸色也变得苍白,担忧地看着母亲,又看向父亲。“什么基金?”陈云飞的声音沉了下去,
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名字。
”“……‘金鹏添利增长混合’……”林慧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绝望。“然后呢?
”陈云飞追问,目光锐利如刀,“八十万,全砸进去,血本无归?”林慧的哭声骤然变大,
她拼命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巨大的愧疚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陈云飞的心沉到了谷底。就在这时,林慧像是被彻底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
崩溃地喊道:“不止!不止啊云飞!”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眼神涣散,
充满了破釜沉舟般的绝望,
…跌得一分都不剩了…我…我怕你发现…还想…还想把它捞回来…就…就…”她说不下去了,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就怎么了?”陈云飞的声音冷得像冰,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林慧浑身抖得像筛糠,
…就在那个‘金利速贷’…又…又借了三十万…也…也投进去了…全…全都没了…”她说完,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在餐厅里回荡。
“他们…他们这两天就要来催了…电话…电话已经打来了…我…我不敢接…”轰!
陈云飞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刚刚彩票带来的那点微光,
瞬间被这更加深重的黑暗吞噬殆尽。八十万存款灰飞烟灭,竟然还欠下了三十万的高利贷!
催债的电话已经打来了!裤袋里那张价值十五万的彩票,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它填补得了启航教育的窟窿,却填不上这新出现的、更加恐怖的无底深渊!
他那攥着彩票的右手,在桌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冷,
汗水浸湿了那张薄薄的纸片,几乎要把它揉碎。就在这时——叮咚!叮咚!叮咚!
刺耳的门铃声,像催命的符咒,毫无预兆地、急促地响了起来!一声紧过一声,
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哭泣。三人都是一震!林慧的哭声戛然而止,
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身体缩成一团,仿佛那扇门外站着的是择人而噬的恶鬼。
陈默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眼神里充满了少年人面对未知恐惧的惊惶。陈云飞的心脏被那铃声狠狠攥紧,
几乎要停止跳动。高利贷催债的?这么快就找上门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沉重。右手在裤袋里,
将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彩票死死攥住,仿佛那是他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不断被按响、发出刺耳噪音的大门。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面目狰狞的催债人。
楼道昏暗的声控灯下,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
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微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
他手里拿着一张质地考究的白色名片,姿态从容,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您好,
请问是陈云飞先生吗?”男人的声音温和悦耳,与刚才那催命般的铃声形成刺耳的对比。
陈云飞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警惕地盯着他:“我是。你哪位?”男人笑容加深,
双手将名片递了过来:“幸会,陈先生。鄙姓王,王志鹏。是‘金鹏资本’的客户总监。
冒昧打扰。”他顿了顿,
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陈云飞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凝重和身后餐厅里隐约传来的压抑气氛,
语气更加诚恳,“是这样,我们公司近期业务扩展,急需像您这样经验丰富的资深人才。
听说您……嗯,最近在职业规划上有些新的考虑?
我们非常欣赏您在‘宏远科技’十五年的项目管理经验,想邀请您加入我们团队。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一点,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待遇方面,
绝对让您满意,年底分红也很可观,足以解决您目前的……一些困难。”金鹏资本?!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陈云飞的脑海!
刚才林慧哭诉时提到的那个吞噬了家里一百一十万血汗钱的基金叫什么?
“金鹏添利增长混合”!金鹏!陈云飞的目光猛地聚焦在对方递来的那张名片上。
光滑的卡纸上,一个金色的、线条锐利、展翅欲飞的鹏鸟Logo赫然在目!
和妻子手机上那个基金APP的图标,一模一样!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林慧绝望的脸,
闪过银行短信冰冷的数字,
闪过那三十万高利贷的恐惧……再看着眼前这张道貌岸然、带着施舍般笑容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愤怒和彻骨寒意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他死死盯着王志鹏那张笑得无懈可击的脸,右手在裤袋里,
将那张价值十五万、此刻却显得无比可笑的彩票攥得咯吱作响。然后,
在王志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等待的注视下,在身后妻子惊恐的抽气声中,
陈云飞突然扯动嘴角,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古怪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笑声。
“呵…呵呵…”这笑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瘆人。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
直直刺向王志鹏,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金鹏资本?真是巧了。”他停顿了一下,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的重量和彻骨的讽刺,狠狠砸向对方:“我太太把家里所有的钱,
加上借的高利贷,一百多万,全买了你们公司的基金,‘金鹏添利’。”“现在,血本无归。
”陈云飞脸上那古怪的笑容猛地一收,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滔天的愤怒,他逼近一步,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王志鹏耳边:“王总监,你们公司招人,是打算招我进去,
亲手把我的血汗钱,再骗一遍吗?”王志鹏脸上那完美的职业笑容,瞬间僵死。
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第一次从他眼底深处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
迅速掠过那精心维持的从容表象。他拿着名片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窗外,
沉沉的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严丝合缝地压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却透不进这间被绝望浸透的屋子一丝光亮。门被陈云飞猛地关上,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门外那个西装革履的魔鬼,
也像是给这场突如其来的荒诞剧暂时拉上了幕布。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林慧瘫在椅子上,
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眼泪无声地流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陈默站在母亲旁边,一只手僵硬地搭在她颤抖的肩膀上,脸色苍白如纸,
嘴唇抿成一条倔强又脆弱的直线。他看着父亲一步步走回来,脚步沉重得像拖着无形的镣铐。
陈云飞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客厅那扇小小的、蒙尘的窗户前。
窗外是隔壁楼冰冷的水泥墙壁,挤压着可怜巴巴的一线天空。他背对着妻儿,
宽阔的肩膀垮塌着,头微微低下,像一尊瞬间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石雕。只有垂在身侧的右手,
五指紧握成拳,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裤袋里那张彩票,
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理智。十五万。就在几个小时前,
这还是一个能照亮他黑暗深渊的数字,一个足以让他狂喜到眩晕的神迹。而现在呢?
它成了这出巨大黑色幽默里最辛辣的注脚!它只够填上儿子补习班的窟窿,
却填不平妻子挖下的、深不见底的债务巨坑!那三十万高利贷的阴影,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
带着血腥味,已经无声地缠绕上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爸…”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强装的镇定,“那个…补习班的钱…要不…算了吧?
我自己多刷题一样的,不一定非得…”“闭嘴!”陈云飞猛地转身,低吼出声。声音不大,
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暴戾。
他看到儿子被吼得浑身一颤,脸上血色尽褪,那双和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
盛满了受伤和不知所措的惊惶。妻子林慧也被吓得停止了抽泣,惊恐地望向他。
陈云飞看着儿子眼中瞬间涌起的委屈和强忍的泪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是冲儿子,他是冲这该死的一切!冲他自己!
巨大的无力感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在他胸腔里冲撞、撕扯。“回你房间去!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生硬而疲惫,“没你的事!”陈默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父亲那布满血丝、压抑着风暴的眼神逼视下,终究只是倔强地抿紧了唇,
低下头,默默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那扇门隔绝的,
仿佛不止是一个少年,还有这个家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客厅里只剩下他和林慧。
空气再次凝固,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林慧瑟缩在椅子上,不敢看丈夫,
只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手指,眼泪又开始无声地往下掉。“王志鹏,
”陈云飞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那个王志鹏吗?”他问得没头没尾,
但林慧的身体却猛地一僵,如同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丈夫,
脸上交织着震惊、羞愧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难堪。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否认,想辩解,
但在丈夫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此刻只剩下冰冷审视的眼睛里,所有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颓然地垮下肩膀,几不可闻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崩溃地捂住脸,泣不成声。
部消息…我…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点…我真的…真的没想到他会骗我…”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充满了被愚弄的痛楚和深深的懊悔,
“他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才给我这个…机会…”“老同学?”陈云飞重复着这三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他走到茶几旁,拿起林慧的手机,
屏幕还停留在那个“金鹏添利”的APP界面,那展翅的金色鹏鸟Logo刺眼无比。
他点开她的微信,手指滑动,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就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了那个名字——王志鹏。
头像是一个穿着高尔夫球装、意气风发的侧影。聊天记录停留在几天前,
最后一条是林慧发过去的:“志鹏,那笔追加的三十万也到账了,麻烦你了。
”后面跟着一个表达感谢的表情包。一股混杂着恶心和暴怒的火焰猛地窜上陈云飞的头顶!
他看着妻子哭得几乎晕厥的样子,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交易记录和虚伪的对话,
再想到刚才门外王志鹏那副道貌岸然、带着施舍姿态的嘴脸!骗子!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不仅骗光了他们的钱,现在竟然还敢找上门来,假惺惺地“招揽”他?这哪里是招揽,
这分明是羞辱!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怒火焚烧着理智,他猛地扬起手,
几乎要把手机狠狠砸在地上!但最终,那部手机只是被他死死攥住,指关节咯咯作响。
砸了又能怎样?于事无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这个家更加破碎!
他颓然地将手机扔回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将他灭顶。他跌坐回沙发,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短硬的头发里,用力地抓挠着,
仿佛要将那无穷的愤怒和绝望从脑子里挖出来。怎么办?彩票的十五万?杯水车薪!
填不上三十万的网贷窟窿!高利贷的催命符随时会响!儿子的高考?那十五万,
此刻更像是一种残忍的抉择——用它去填补习班的坑,
就等于眼睁睁看着高利贷的刀子捅进这个家!不用它?儿子的前程怎么办?那张薄薄的纸,
此刻重得如同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上面,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该怎么办?!4 暴风雨的追逐窗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没有一丝星光。
陈云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后半夜的。
意识在极度的愤怒、冰冷的绝望和彩票带来的那点烫手山芋般的微光之间反复拉扯、沉浮,
最终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疲惫。天快亮时,他才在沙发上蜷缩着迷糊了一会儿,
梦里全是王志鹏那张虚伪的笑脸和金灿灿的鹏鸟Logo,它们盘旋着,
最终化为催债人凶神恶煞的砸门声。他是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惊醒的。
天光已经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
声音是从儿子陈默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的。陈云飞的心猛地一揪。他悄无声息地起身,
走到陈默房门口。门没有锁死,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陈默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
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哭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
但陈默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上面。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身体因为极力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陈云飞的视线越过儿子的肩膀,落在他摊开的左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