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夏夜,外婆摇着蒲扇警告我:“路边红头绳千万别捡,那是吊死鬼的诱饵。
”二十年后离婚的我带女儿回老宅散心。女儿举着褪色红头绳蹦跳:“爸爸,
阿姨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发带!”阁楼传来绳索摩擦声的刹那,
我突然想起——外婆当年上吊用的,正是这根染血的棉绳。1995年夏天,
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沉沉地压在赣南这处偏僻村庄的每一寸土地上。屋外,
蝉鸣撕扯着凝滞的夜,一声高过一声,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焦躁。屋子里,
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灯丝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几只不知疲倦的飞蛾,
固执地扑撞着那层滚烫的玻璃罩。我,七岁的陈默,蜷在竹篾编成的凉席上,
身下的竹片被汗水浸得油亮。外婆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藤摇椅里,吱呀吱呀,缓慢地摇晃。
她手里那把边缘有些脱线的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带起的风微弱得可怜,
只能勉强搅动一下面前闷热凝滞的空气,却吹不散我心底莫名涌上的那点不安。“默仔,
”外婆的声音干涩而低沉,像枯叶在砂纸上摩擦,轻易就盖过了屋外的蝉噪。
她浑浊的眼睛没有看我,只是定定地望着敞开的、黑洞洞的堂屋大门,
仿佛能穿透那片浓稠的黑暗,看到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记牢,走在路上,莫管它几好看,
莫管它几新,红头绳,千万莫捡!”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下意识地攥紧了汗湿的衣角,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门外那片未知的黑暗。外婆的话,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沉甸甸地压下来。“为…为啥子?”我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藤椅的吱呀声骤然停顿。外婆终于转过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沟壑显得更深,
阴影在她凹陷的眼窝和突出的颧骨间流淌。她的目光像两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钩子,
牢牢钉在我脸上。“那是勾魂索!”她压低了嗓子,每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砸在我皮肤上,
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吊颈鬼寻替身咧!红得越新鲜,怨气越重!
就等你伸手去捡……”她枯瘦的手指猛地向前一探,做出一个极其迅疾的抓取动作,
速度快得带起一丝微弱的凉风,“‘啵’一下,勾住你的魂,拉到那棵歪脖子树下,
替了它去!”她描绘的那个画面——鲜艳得刺眼的红头绳,静静躺在尘土飞扬的路边,
引诱着无知的人弯腰,然后……冰冷的绳索骤然勒紧脖颈——瞬间攫住了我幼小的魂魄。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猛地打了个哆嗦,仿佛那根无形的、属于吊死鬼的冰冷绳索,
已经擦过了我的后颈皮肤。我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往凉席深处又蜷了蜷,
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藏进竹篾的缝隙里。外婆藤椅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堂屋里被无限放大,
每一次摇动都像碾在我的神经上。那晚的噩梦,格外清晰。扭曲的、布满青筋的手,
拖着一抹刺目的红,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追逐着我。我拼命跑,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令人窒息的绳索摩擦声,如影随形,越来越近……二十年光阴,
快得像被风吹散的旧报纸。日历哗啦啦翻到了2015年。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
充斥着尾气和焦虑的轰鸣。一场撕扯了数年、耗尽心力的离婚官司,终于尘埃落定。
前妻带走了我们曾经拥有的大部分光鲜亮丽,也带走了女儿朵朵几乎所有的笑容。
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的五岁女孩,变得异常安静,
眼神里时常蒙着一层我看不懂的阴翳,小小的肩膀总是不自觉地微微缩着。
她不再缠着我讲童话,更多时候只是抱着她那只旧得掉毛的兔子玩偶,安静地坐在飘窗上,
望着楼下灰蒙蒙的车流发呆。“朵朵,跟爸爸回老家住几天,好不好?”我蹲在她面前,
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像小时候外婆哄我那样,“那里有山,有水,有……嗯,
外婆留下的老房子,很安静。”朵朵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把怀里的兔子玩偶搂得更紧了些,小脸埋在兔子柔软的绒毛里。过了好一会儿,
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细声细气地应了一个字:“嗯。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城市的噪音吞没,却像一根细针,扎在我心口上。
车轮碾过蜿蜒崎岖、布满碎石和坑洼的山路,颠簸得人骨头都要散了架。车窗外,
熟悉的黛青色山峦缓缓展开,山风裹挟着浓烈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腥味涌进来,
冲淡了车厢里空调人造的凉意。当那栋熟悉又陌生的老宅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
一种混杂着酸涩与尘埃的疲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斑驳的土墙,像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臂。
黑黢黢的瓦片在午后的阳光下沉默着,不少地方已经塌陷,露出下面腐朽的椽子,
如同残缺的肋骨。院子里的杂草疯长得几乎齐腰深,那些记忆中开得泼辣的凤仙花和鸡冠花,
早已被淹没在荒草的浪潮里,不见踪影。唯有墙角那株老柚子树,依旧倔强地伸展着枝桠,
只是树叶也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黄,显出衰败的迹象。推开沉重的、吱嘎作响的老木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腐朽木头和经年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
呛得朵朵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小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角。“爸爸,”她仰起沾了灰尘的小脸,
声音怯生生的,“这里……好旧。”“嗯,是很旧了。”我蹲下身,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
试图拂去上面的灰尘,也拂去她眼中的不安,“但这里也是爸爸长大的地方。看,
”我指着堂屋角落那张蒙尘的藤摇椅,“外婆以前就坐在这里,给爸爸讲故事。
”朵朵的目光落在摇椅上,带着一丝孩童的好奇,但很快又移开了。
她似乎对院子里疯长的杂草更感兴趣,松开了我的衣角,试探着往荒芜的院子深处走去,
小小的身影很快被高草吞没。我看着她隐入那片绿色,心里没来由地紧了一下。老宅太静了,
静得只剩下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不知名鸟雀的啼叫。
这种死寂,比城市的喧嚣更让人心慌。安顿下来异常艰难。灰尘仿佛积攒了二十年,
无处不在。我拧开锈死的水龙头,水管发出痛苦的呻吟,流出的水带着浓重的铁锈色。
屋子里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网,
缺了口的粗瓷碗、外婆那件挂在墙上、早已僵硬的蓝色土布大襟衫——都像一个沉默的坟包,
埋葬着过往的时光,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衰败气息。朵朵显得比在城里更加沉默寡言,
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院子里摇曳的荒草,
小小的背影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孤寂。直到第三天下午。
我正费力地清理着灶房里积满烟油和灰尘的灶台,腰酸背痛。
院子里突然传来朵朵清脆又带着点兴奋的喊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爸爸!爸爸!
你看!”我直起僵硬的腰,捶了捶后背,走到门口。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泼洒下来,
给疯长的荒草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金色。朵朵小小的身影从草丛深处跑出来,
手里高高地举着一样东西,小脸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泛着红晕。她飞快地跑到我面前,
献宝似的把那东西递到我眼前。“看!爸爸!漂亮吗?阿姨给我的!”夕阳刺得我眯了眯眼。
等我看清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冻结了。一根红头绳。
颜色早已不复鲜艳,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和风雨反复蹂躏后的、肮脏的暗红色,甚至有点发褐。
它软塌塌地垂在朵朵小小的手心里,像一条干瘪的、褪了色的蛇皮。
材质是那种最老式的、粗糙的棉线,编织得也很简陋。头绳的一端,
似乎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干涸的污渍。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起,
瞬间爬满整个脊背,头皮阵阵发麻。二十年前那个黏稠夏夜的记忆碎片,
带着外婆干涩嘶哑的警告,伴随着噩梦里的绳索摩擦声,轰然炸响在脑海深处:“红头绳,
千万莫捡!那是勾魂索!吊颈鬼寻替身咧!”“朵朵!”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
尖利得刺耳,“哪里捡的?快扔掉!”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了一声,怀里的兔子玩偶掉在地上。“爸爸!痛!
”朵朵被我的反应吓到了,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委屈又害怕地看着我,“不是捡的!
是阿姨!那个穿白衣服的阿姨给我的!她说…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发带,
送给我了……”她的小手依旧固执地攥着那根暗红色的头绳,仿佛那是她最珍爱的玩具。
穿白衣服的阿姨?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这老宅,
除了我和朵朵,哪里还有别人?“哪个阿姨?在哪里?”我强迫自己冷静,
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
目光警惕地扫过荒芜的院子、紧闭的堂屋门、还有那扇通往幽暗阁楼的、窄小的木梯口。
夕阳正急速下沉,老宅巨大的阴影吞噬着最后的暖光,
四周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荒草在暮色中摇曳,仿佛无数窃窃私语的鬼影。
“就在…就在草里面…”朵朵抽噎着,小手指了指她刚才跑出来的那片深草丛,
…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她说她一直在这里…等我陪她玩……”朵朵的声音越来越低,
带着孩童天真的描述,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膜。一直在这里……等我陪她玩?
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抬头,
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老宅深处那个最阴森的角落——通往阁楼的、陡峭狭窄的木楼梯口。
那扇低矮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深不见底的黑暗,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灰尘和某种更深沉腐朽的气味,正从那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