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梧桐树下的老楼六月的风裹着蝉鸣钻进巷口时,
陈雨正蹲在便民服务点的凉棚下填登记表。蓝底白字的遮阳伞被晒得发烫,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笔尖在 "王秀兰" 三个字上又顿了顿。
这是她这个月第五次在登记表上标注 "未入户"。"小陈又要去三楼啊?
" 卖冰棍的张大爷掀开保温箱,冷气裹着甜香漫出来,"那老太太脾气倔得很,
上回我给她送绿豆汤,门都没让进。"陈雨接过绿豆冰棍,塑料皮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大爷您知道她儿子吗?社区档案里写着十年前没了,可老太太总说儿子要回来。
"张大爷往嘴里塞了块冰棍,含糊不清地说:"李建军啊,那可是个好小伙。
以前总帮我搬冰箱,笑起来还有俩酒窝。可惜喽,
十年前那场车祸......" 他突然闭了嘴,往三楼西户的方向瞥了一眼,
"老太太心里过不去那坎,咱们都当没听见就好。"冰棍在手里化得很快,
陈雨踩着黏糊糊的糖汁往老楼走。红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三楼的窗台摆着盆打蔫的茉莉,
叶子上积着一层灰尘。去年冬天她来送棉被时,这盆茉莉还开得正好,
王奶奶说那是儿子建军特意选的品种,花期长,香得能飘半条街。铁制楼梯被岁月磨得发亮,
每踩一步都发出 "吱呀" 的呻吟。走到三楼转角,
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 潮湿的霉味混着樟脑香,像是老时光被封在了玻璃罐里。
她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工作牌,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指节叩在掉漆的木门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墙缝里的蜘蛛慌忙缩回去。"谁啊?" 门里传来苍老的声音,
像生锈的铁门被推开。"王奶奶,我是社区的小陈。
" 陈雨把帆布包里的新床单又往里塞了塞,"今天给您带了床新床单,天热了换着用。
"木门吱呀开了道缝,露出半张布满皱纹的脸。王奶奶的银发用乌木簪子绾着,
簪尾的雕花磨得只剩个轮廓。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打着整齐的补丁,
手里攥着块磨破边的抹布。"我说了多次,不要你们的东西。" 老人的眼睛浑浊却锐利,
像鹰隼盯着闯入领地的猎物,"米面油都够吃,别再来添麻烦。"陈雨侧身挤进门缝,
鞋跟踢到门后的铁皮饼干盒,发出哐当一声响。"奶奶您看这床单,纯棉的,吸汗。
" 她把床单展开,蓝白格子的布料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鲜亮,"社区统一发的,不要钱。
"客厅里的霉味比上次更重了。靠墙的旧衣柜掉了块漆,
露出里面的三合板;桌上的搪瓷缸印着 "劳动模范" 四个字,
边缘磕掉了块瓷;天花板的墙皮鼓起个大包,像块随时会掉下来的痂。
而客厅中央那个暗棕色的沙发,依旧是绝对的主角。灯芯绒面料早已失去光泽,
多处绽开裂口,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扶手上的木边缺了块角,露出深褐色的木头茬,
王奶奶用块红布把缺口缠了又缠,像给伤口裹着绷带。坐垫上的补丁摞着补丁,
红的绿的蓝的,就像一幅杂乱无章的地图。可就是这样个该进废品站的物件,
王奶奶每天都用那块蓝抹布擦得发亮。陈雨上次来亲眼看见,老人戴着老花镜,
用镊子把沙发缝里的灰尘一点点夹出来。
"您这沙发......" 陈雨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王奶奶的肩膀猛地绷紧,
攥着抹布的手关节泛白。"我的沙发怎么了?" 她梗着脖子,声音陡然拔高,
"这沙发比你们年轻人的骨头都结实!建军买的,能坐一辈子!"陈雨赶紧转移话题,
目光落在沙发扶手上的竹篮里。里面装着些针线和碎布,还有个绣了一半的荷包,
针脚歪歪扭扭的。"奶奶您还会绣花呢?真好看。"老人的脸色缓和了些,伸手摸了摸荷包。
"建军小时候总偷拿我的针线盒,把袜子缝得乱七八糟。" 她笑起来时,
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后来他在厂里学了钳工,手上的活比绣花还细。
"陈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他肯定很能干。""可不是嘛。" 王奶奶往沙发上坐,
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十六岁就考了全市物理第一,厂里的师傅都说他是块好料。
" 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他说要赚大钱,给我换个带阳台的房子,
沙发要软和的,能躺着听戏的那种。"陈雨的心像被针扎了下。社区档案里写着,
李建军十年前在下班路上被一辆黑色轿车撞了,当场就没了。肇事司机至今没抓到,
只留下王奶奶一个人守着这栋老楼。"奶奶,天不早了,我帮您把床单换上吧。
" 陈雨拿起墙角的小板凳,想挪到床边。板凳腿刚碰到地面,
王奶奶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别动!" 她一把夺过板凳,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建军小时候写作业用的,你别碰坏了!"老人的眼睛红了,呼吸急促得像风箱。
陈雨看着她怀里那个掉了漆的小板凳,突然明白这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都藏着她不肯放手的回忆。"我不碰,奶奶您放好。" 陈雨退到门口,"床单放这儿了,
您记得抽空换。"关门的瞬间,她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哭声,
快回来吧...... 妈给你留着糖呢......"梧桐树叶在窗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像谁的手在轻轻拍打着玻璃。陈雨站在楼梯口,手里还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绿豆冰棍,
化了的糖水顺着手腕流进袖口,凉得像眼泪。第二章 沙发缝里的秘密三天后的清晨,
陈雨拎着袋刚出锅的糖糕又站在了王奶奶家门口。蒸笼里的热气透过塑料袋渗出来,
在她手背上烫出一片红印。这次她没敲门,直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
咿咿呀呀的评剧,是《花为媒》里的那段 "报花名"。王奶奶跟着哼,
调子跑了十万八千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认真。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唱腔戛然而止。
"奶奶,我给您带了糖糕,刚出锅的。" 陈雨把塑料袋举到门镜的位置,"您闻闻,
热乎着呢。"门开了条缝,王奶奶的眼睛在门后转了转。"你这姑娘,怎么这么犟。
" 她嘟囔着把门让开,"进来吧,站门口像做贼似的。"屋里比上次亮堂些,
王奶奶拉开了窗帘,阳光斜斜地照在沙发上,给那些破口镀上了一层金边。收音机还开着,
只是调小了音量,像谁在角落里轻轻哼着。"趁热吃。" 陈雨把糖糕摆在盘子里,
瓷盘边缘缺了个角,"我妈说吃甜的心情好。"王奶奶捏起块糖糕,没往嘴里送,
反而凑到鼻尖闻了闻。"建军小时候就爱吃这个。" 她的声音软软的,"有回他考了满分,
我带他去庙会,他一口气吃了五个,回家闹肚子,疼得直哭。"陈雨坐在小马扎上,
看着老人对着糖糕出神。"奶奶,建军那时候是不是很调皮?""调皮得很。
" 王奶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邻居天天找上门。
可他嘴甜,' 张奶奶李爷爷 ' 叫得亲,人家气着气着就笑了。"她放下糖糕,
起身往卧室走,回来时手里攥着个铁皮饼干盒。盒子上印着 "动物饼干" 四个字,
图案已经模糊不清。王奶奶把盒子往桌上一扣,
哗啦啦倒出一大堆东西 —— 玻璃弹珠、缺角的连环画、掉了轮子的玩具车,
还有枚锈迹斑斑的毛主席像章。"这是他攒的宝贝。" 王奶奶拿起那枚像章,
用袖口擦了又擦,"那年学校组织去天安门游玩,他把像章别在胸前,回来时衣服都湿透了,
像章却亮得很。"陈雨拿起那本缺角的连环画,是《西游记》。
扉页上有行歪歪扭扭的字:"李建军的书,谁拿谁是小狗。" 字迹被水洇过,
晕成片蓝黑色。"这是他八岁生日我给他买的。" 王奶奶指着水渍,"有回下雨,
他把书揣怀里跑回家,自己淋成落汤鸡,书就湿了这么点。"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从建军第一次走路摔掉的门牙,说到他在厂里第一次领奖金买的毛线手套。
阳光在她脸上慢慢移动,把那些皱纹里的故事照得透亮。陈雨突然注意到,
王奶奶每次说到开心处,手都会不自觉地抚摸沙发扶手。那里的灯芯绒已经磨成了光板,
露出里面的经纬线,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这沙发是建军二十五岁买的。
" 王奶奶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手指在扶手上的木纹里摩挲,"那天他抱着个大红花回来,
说评上厂里的先进了,奖金够买个新沙发。"她起身走到沙发前,轻轻按了按坐垫。
"他说这是灯芯绒的,耐磨。还说等我老了走不动路,就躺在上面晒太阳,他给我读报纸。
"陈雨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社区档案里的死亡证明。
照片上的李建军穿着蓝色工装,笑得一脸灿烂,胸前别着的正是王奶奶手里那枚像章。
"奶奶," 陈雨的声音有些发紧,"建军...... 他后来怎么没再换个新沙发呢?
"王奶奶的背影僵住了。过了很久,她才缓缓转过身,眼睛里蒙着层水雾。
"他说要攒钱给我换房子。" 老人的声音发颤,"这沙发还能凑合用,等换了一楼的房子,
再买个带弹簧的大沙发。"那天的评剧唱到了尾声,"报花名" 的调子在屋里打着转。
陈雨看着王奶奶把那些旧物件一件件放回饼干盒,突然觉得喉咙发堵。离开时,
她故意把笔记本落在了沙发上。下午再来取时,王奶奶正在厨房煮面,
锅铲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响。陈雨假装在沙发缝里找笔记本,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纸壳。
她的心猛地一跳,悄悄把那张纸抽出来。是张诊断书,纸边已经泛黄发脆,
上面的字迹却还清晰 ——"李建军,男,25 岁,肝癌晚期"。日期是十年前的二月,
比档案上的车祸日期早了一个月。诊断书背面有几行字,是用圆珠笔写的,
字迹潦草得像是着急写的:"医生说最多半年。妈总说漏雨的房子伤腰,
得攒钱给她换个一楼。这病治不好,别浪费钱了。沙发还能凑合用,等换了房再买新的。
"最后那个 "的" 字被墨水晕开,像滴没忍住的眼泪。陈雨把诊断书塞回沙发缝,
指尖冰凉。她看着厨房门口那个忙碌的背影,突然明白老人不是不知道儿子死了,
她是在替儿子守护那个没完成的承诺。锅里的面条扑了出来,发出滋滋的响声。
王奶奶慌忙掀开锅盖,热气腾地冒起来,模糊了她的脸。
第三章 铁盒里的光阴暴雨是在半夜开始下的。陈雨被雷声惊醒时,
窗外的梧桐树叶正被狂风撕扯得哗哗作响。她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半。
屏幕的光映着墙上的社区地图,三楼西户的位置被她用红笔画了个圈。"糟了。
" 她猛地坐起来,抓起雨衣就往外跑。老楼的排水系统早就老化了,去年暴雨时,
王奶奶家的墙角漏得能养鱼。那个破沙发,肯定要遭殃。电动车在积水中艰难前行,
雨刷器左右摇摆,却刮不净挡风玻璃上的水。陈雨的雨衣帽子被风吹掉,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涩得生疼。跑到老楼下时,水已经漫到了小腿肚。
三楼西户的窗户透着昏黄的光,像两只在雨夜里睁着的眼睛。陈雨踩着积水往楼上跑,
楼梯扶手滑得抓不住。刚到三楼,就听见屋里传来 "咚咚" 的响声,
像是有人在用锤子砸墙。她用力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泥土味的湿气扑面而来。
客厅的墙角塌了块,泥水顺着墙缝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溪,正往沙发底下钻。
王奶奶蹲在沙发前,手里拿着个搪瓷缸,正一勺一勺往外面舀水。她的蓝布衫湿透了,
贴在背上,银发被雨水打得像团乱草。"奶奶!" 陈雨冲过去,一把夺过搪瓷缸,
"您快躲开!"她脱下雨衣铺在沙发上,又把屋里能找到的盆都翻出来接水。
塑料盆、搪瓷缸、铁皮饼干盒,摆了满满一地,叮咚的滴水声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王奶奶却像是没看见,只顾着用抹布擦沙发上的水迹,嘴里念叨着:"不能湿,
不能湿...... 建军回来要生气的......"她的手在沙发的破口上反复摩挲,
那里的棉絮已经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陈雨看着她冻得发紫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