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市胡商与限期三日
它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了几息,那低语般的嗡鸣声渐渐微弱、消散,最终彻底归于虚无,只留下更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和机油味。
裴衍站在原地,心脏仍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他死死盯着柳莺儿喉咙上破裂的血泡,那粘稠的暗红液体还在缓缓渗出,勾勒出的扭曲图案在灯下显得格外狰狞。
刚才那灰雾是什么?
幻觉?
毒气?
还是……某种“工巧之劫”引发的、超越常理的现象?
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迅速冷静下来。
恐惧无用,当务之急是取证和分析。
王福虽然被吓跑,但崔主簿很快就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立刻行动起来。
首先,再次用银探针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血泡破裂处残留的粘液,以及空气中几不可察的、灰雾消散后留下的极细微尘状物,分别用特制的油纸和锡箔小袋封装好,贴上标签。
接着,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把打开的琵琶上。
灯光下,那个蚀刻在青铜齿轮侧面的血字“匠”,依旧散发着无声的怨毒。
裴衍不再犹豫,迅速从袖中掏出他的“格眼簿”和炭笔。
簿册翻开,细密的墨线将纸面分割成无数小方格,如同一个微缩的战场沙盘。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在琵琶内部精密的齿轮迷宫和格眼簿之间快速切换。
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标注:左上格区:标注核心驱动齿轮位置(血字“匠”所在)。
中央格区:描绘主齿轮组结构及崩坏情况。
右下格区:记录异常油脂成分(刺鼻松节油/铁锈/腐朽木气混合)及金属丝特性(超细、坚韧、寒光)。
左下格区:重点标注**金箔铭文“天工开物”**及其位置(原粘于凶器琴弦)。
右上格区:留空,用于记录尸体异变现象(手指弹动、血泡灰雾)。
每一个齿轮的大小、啮合角度、崩裂痕迹,都被他精准地还原到对应的方格中,并辅以简洁的文字说明。
复杂的机械结构,在格眼簿上逐渐被拆解、量化、建立起逻辑关联。
这是他的战场,他的武器——用冰冷的逻辑和秩序,对抗混乱与未知。
就在他专注于推演,试图找出齿轮组触发机制(如何将正常的弹拨力放大、扭曲成致命的切割力)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没药、肉桂和皮革气息的异域香味,瞬间冲淡了停尸房内的血腥气。
裴衍头也没抬,笔尖依旧在格眼簿上快速移动,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关门。”
来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依言将沉重的木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裴九郎,你这地方的味道,比西市最脏的骆驼圈还要难闻十倍。”
一个带着明显胡腔、却流利异常的官话女声响起,音色清脆如驼铃,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调侃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裴衍这才停下笔,抬眼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她裹着一件深紫色绣金线的波斯式翻领胡袍,领口和袖口镶嵌着细小的绿松石。
一头浓密的栗色卷发用银链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
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正带着审视和好奇打量着停尸床上的柳莺儿和裴衍面前那敞开的诡异琵琶。
她腰间挂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极轻微的叮当声。
正是他的线人之一,胡商安氏的女儿,安拂姌。
“安小娘子消息倒是灵通。”
裴衍语气平淡,收起格眼簿,“教坊司的案子,这么快就惊动西市了?”
“惊动西市?”
安拂姌嗤笑一声,迈着轻捷的步子走近,目光锐利地扫过琵琶内部那些染血的齿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惊动的是我安氏商队!
死的那柳莺儿,半个月前刚从我阿塔(父亲)手里,用一支家传的累丝金簪,换走了一小罐‘锁魂釉’!”
“锁魂釉?”
裴衍眼神一凝。
这名字听起来就透着邪性。
“一种波斯古方调配的釉料,”安拂姌解释道,神色多了几分凝重,“极其昂贵,传说掺入陶器或壁画颜料中烧制,能‘锁’住逝者的魂灵,使其安息。
不过……”她话锋一转,琥珀色的眸子盯着裴衍,“那只是传说。
实际上,那东西邪门得很!
配方里有几种西域特有的矿石,研磨成粉后,混合特定油脂,会散发一种极微弱的气味,能吸引某些……不干净的东西聚集。
我阿塔一般只卖给寺庙或道观,用来镇压凶地。
一个教坊司的乐伎,要这东西做什么?”
裴衍立刻联想到柳莺儿喉咙伤口冒出的诡异灰雾和嗡鸣!
难道那“锁魂釉”就是关键?
他迅速问道:“那釉料,有何特征?”
“深紫色,粘稠如蜜,干透后坚硬如石,会呈现出一种类似星空的细碎闪光。”
安拂姌描述道,“而且,一旦被特定频率的声波……尤其是弦乐器的强烈震动激发,可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把琵琶上,“看来,有人把它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声波激发?
弦乐器震动?
裴衍脑中灵光一闪!
柳莺儿死时正在练琴!
强烈的琵琶声波,是否就是激发这杀人机关、乃至后续尸体异变的关键导火索?
他立刻将刚才封装好的、取自血泡处的粘液样本和尘状物样本递给安拂姌:“你看看,这些残留物里,可有‘锁魂釉’的成分?
或者,能否辨认出其他东西?”
安拂姌也不推辞,接过样本,从自己宽大的胡袍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和一支银针。
她拔开瓶塞,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散开。
她用银针蘸取了一点瓶中的透明液体,然后极其小心地分别沾取了一点样本,凑到鼻尖仔细嗅闻,又对着灯光观察样本在银针上的反应。
片刻后,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肯定的光芒:“错不了!
粘液里有极微量的‘锁魂釉’特有的矿石粉末气味!
至于这尘状物……”她眉头紧锁,“很奇怪,像是某种……被烧焦的骨粉?
混合着极精纯的阴寒怨气?
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烧焦的骨粉?
怨气?
裴衍的心猛地一沉。
结合血字“匠”、金箔铭文“天工开物”、以及鲁世宁案的背景……一个极其不祥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型:人柱!
传闻当年通济渠新桥合拢时,为求坚固,曾将活着的工匠封入桥墩作为“人柱”祭桥!
如果鲁世宁的冤屈和这些惨死工匠的怨念,被某种邪恶的“工巧之术”利用……“安小娘子,你可知晓长安城内,或者朝野之中,有谁精通机关秘术,尤其可能……与当年含冤而死的将作监大匠鲁世宁有关?”
裴衍沉声问道,目光紧紧锁住安拂姌。
安拂姌闻言,脸色也变了变。
她正要开口,停尸房外却再次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比王福来时更加沉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
“砰!”
木门被粗暴地推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这一次,站在门口的不再是王福那样的喽啰。
来人身材高大,穿着深绿色官袍(正六品),面皮微黄,留着三缕长须,一双细长的眼睛阴沉沉地扫视着屋内,目光在安拂姌身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厌恶,最终落在裴衍身上。
正是异闻司主簿,崔元礼。
他身后跟着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王福,以及西名挎着腰刀、神情肃杀的异闻司差役。
“裴衍!”
崔元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你好大的胆子!
擅动尸体,惊扰亡魂,还在此私会胡女!
你想干什么?
把异闻司变成招魂引鬼的邪祠吗?!”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敞开的琵琶和柳莺儿喉咙上那狰狞的伤口,最后死死盯住裴衍:“教坊司的案子,本官己有定论!
乐伎柳莺儿,练琴不慎,意外被琴弦所伤致死!
此乃不幸之意外!
着即结案归档,尸体交由教坊司自行处置!
不得再有异议!”
“意外?”
裴衍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脊背挺得笔首,迎着崔元礼的目光,“崔大人,此案疑点重重。
琵琶内有精妙杀人机关,弦上金箔刻有‘天工开物’铭文,尸体呈现异常变化,更有‘锁魂釉’等邪物掺入其中。
更有甚者,齿轮核心刻有血字‘匠’,恐与当年鲁世宁案……住口!”
崔元礼猛地厉喝打断,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鲁世宁?
那是朝廷钦定的罪人!
死了多少年了!
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攀扯旧案!
裴衍,我看你是被这异闻司的阴气浸坏了脑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意,用更冰冷、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本官念你平日还算勤勉,再给你一次机会!
此案,**就此了结**!
所有证物,包括这邪门的琵琶,即刻封存入库,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至于你——”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裴衍和安拂姌,“擅作主张,惊扰尸体,私会外邦,罚俸一月,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裴录事,别忘了,你妻子陈氏的病,每月可都指望着你那份俸禄抓药呢。
还有你那个小女儿……通化坊那间陋室,下个月的赁金也该交了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
莫要为了些虚无缥缈的‘疑点’,断送了一家人的活路!”
***裸的威胁!
利用裴衍的家庭软肋,逼他就范!
裴衍袖中的拳头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女儿小丫苍白的小脸,妻子压抑的咳嗽声,通化坊陋室那终年不散的霉味……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
崔元礼精准地捏住了他的七寸。
安拂姌站在一旁,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但看着裴衍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她没有说话。
这是长安官场的规则,她一个胡商之女,此刻插嘴只会火上浇油。
崔元礼见裴衍沉默,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阴冷笑容。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差役立刻上前,就要去搬动那具琵琶和尸体。
就在裴衍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那沉重的现实压垮时——“崔大人且慢!”
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崔元礼身后传来。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腰间挂着一个油腻酒葫芦的邋遢老道,不知何时挤到了门口。
他正努力踮着脚,伸长脖子往停尸房里张望,鼻子还用力嗅了嗅,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和嫌恶的古怪表情。
正是崔元礼口中那个“被异闻司阴气浸坏脑子”的前钦天监官员,李浊。
“李道长?”
崔元礼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不修边幅的老道也颇为头疼,“你不在后院喝酒睡觉,跑来这里作甚?”
李浊根本没理会崔元礼,他那双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柳莺儿喉咙上破裂的血泡,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带着特殊油脂和烧焦骨粉混合的怪异气味。
“啧啧啧……”李浊砸吧着嘴,摇着头,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好重的‘匠气’!
还掺了‘人柱’的怨煞,外加西域邪门的‘锁魂引’……乖乖!
这哪是意外?
这分明是有人用‘天工劫’的手段,在长安城里玩‘百工索命’啊!
崔大人,您要就这么结了案,怕是这‘鬼工琴鸣’……只是个开头哟!”
他最后那句话,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阴冷的停尸房里回荡,如同一声不祥的谶语。
崔元礼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猛地看向裴衍,又惊又怒,显然没料到李浊这个老疯子会突然跳出来,还一语道破了连他都讳莫如深的“天工劫”和“人柱”!
李浊的出现,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投入了一块滚烫的木炭。
崔元礼的权威被当众质疑,更被点破了案件背后可能牵扯的巨***烦。
他盯着李浊那张满是油污、却眼神清亮的脸,又惊又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作。
封存证物、强行结案的命令,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裴衍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深吸一口气,对着崔元礼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崔大人!
李道长所言,虽显惊世骇俗,却正与此案诸多诡异之处相合!
若此案真涉及‘天工劫’、‘人柱怨煞’这等邪术,强行结案,恐非但不能平息事端,反会酿成更大祸患!
届时惊扰上听,恐非大人所愿!”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崔元礼阴沉的眼睛,抛出了最后的筹码:“下官恳请大人,再给三日时间!
三日之内,若下官不能查明真相,找出真凭实据,甘愿领受一切责罚,绝无怨言!
此案,也任由大人处置!”
“三日?”
崔元礼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裴衍的话,点中了他最深的顾虑——事情闹大,捂不住盖子,上面怪罪下来,他才是首当其冲!
强行结案固然能暂时压下,但李浊那句“只是个开头”和“百工索命”,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他阴冷的目光在裴衍、安拂姌、李浊三人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那敞开的琵琶和柳莺儿的尸体,心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
最终,那冰冷的现实和可能的风险压倒了一切。
“好!
裴衍!”
崔元礼猛地一甩袍袖,声音如同淬了冰,“本官就给你三日!
记住你的话!
三日之后,若无确凿结果,证明此案确系谋杀且与你那套‘怪力乱神’之说无关……哼!
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届时,别说罚俸!
你这异闻司录事的位子,还有你通化坊那间破屋……都别想要了!”
他冷冷地丢下最后通牒,甚至懒得再看那诡异的现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王福和差役们连忙跟上,留下停尸房内一片死寂。
沉重的木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裴衍紧绷的脊背终于微微放松,但心头的巨石却更沉了。
三日!
只有三日!
“啧啧,裴九郎,你这回可是把自个儿架在火堆上烤了。”
李浊晃悠着走进来,毫不客气地拿起裴衍放在矮几上的气死风灯,凑到柳莺儿的伤口处仔细照看,鼻子还不停地嗅着,活像只觅食的老狗,“不过嘛……这味儿,这‘劫煞’……老道我几十年没闻着这么‘正’的了!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安拂姌也走上前,琥珀色的眸子看着裴衍,带着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决断:“裴九郎,需要我做什么?
查‘锁魂釉’的流向?
还是……那个‘天工开物’的铭文?”
裴衍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两位“奇人异士”——精通西域秘闻的胡商之女,深谙玄学道术的邋遢老道。
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摊开格眼簿,指向上面几个关键区域:1. 血字“匠”与鲁世宁案关联(需要查证当年人柱传闻及遗物下落)。
2. 金箔铭文“天工开物”来源(需查长安城内特殊匠作工坊或秘传组织)。
3. “锁魂釉”购买动机及柳莺儿背景(深入调查教坊司,查清柳莺儿死前接触的人和事)。
4. 尸体异变与声波关联(需验证“锁魂釉”被琵琶声激发后的反应)。
“安小娘子,”裴衍看向安拂姌,“烦请你动用西市人脉,暗中追查‘锁魂釉’的最终去向,以及柳莺儿在教坊司的人际往来、尤其是她死前几日的行为,有无异常。
另外,‘天工开物’的铭文,也请留意是否有胡商或西域匠人认得此印记。”
“包在我身上。”
安拂姌干脆利落地点头,转身便走,胡袍翻飞间,留下一缕没药与肉桂的余香。
“李道长,”裴衍又转向正对着尸体喉咙伤口啧啧称奇的李浊,“烦请您……行了行了!”
李浊不耐烦地摆摆手,眼睛依旧没离开那伤口,“不就是想让我看看这‘怨煞’的根脚,还有那邪门油脂和骨粉的来历吗?
顺便再起一卦,算算那躲在阴沟里的‘匠’在哪个方位?
老道我懂!”
他忽然从油腻的道袍里摸出三枚磨得发亮的开元通宝,随手往地上一抛。
铜钱叮当作响,在冰冷的石板上旋转、跳动,最终落定。
李浊蹲下身,眯着眼看了半晌,脏兮兮的手指掐算着,嘴里念念有词。
片刻后,他猛地抬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指向长安城西南方向:“怨气聚而不散,死木逢春,大凶!
裴九郎,你找那‘人柱’的木头,还有那‘匠’的窝,得往曲江池畔,废弃的‘广运潭’码头那边寻!
那里,水底下,埋着东西!
埋着……活人桩!”
曲江池畔?
广运潭?
活人桩!
裴衍心头剧震!
那里,正是当年通济渠新桥工程的核心区域!
传闻中打“人柱”祭桥的地方!
时间,只剩下三日。
线索,却指向了长安城下最黑暗的往事和最深的水域。
裴衍收起格眼簿,目光投向窗外。
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
乌云散开些许,露出一弯冰冷的残月,如同悬在长安城上的一把染血的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