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遇贵人
他站在车间角落那个锈迹斑斑、永远滴着水的水龙头下,用力搓洗着手上沾染的黑色机油和松香的焦痕。
指尖被烙铁烫伤的地方,皮肉翻卷,沾了水更是钻心地疼。
这疼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感,提醒着他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提醒着他,那根刚刚抓住的、名为“希望”的稻草,是何其脆弱。
他成功了。
用几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漆包线,像最精密的血管搭桥手术,绕过了电路板上那条致命的裂纹。
当驱动模块被他用近乎虔诚的专注重新安装回去,当刘建军颤抖着手指合上电闸,那台沉默的德国车床控制面板上,沉寂数日的指示灯骤然亮起——先是电源的绿色,然后是待机的黄色,最后,伴随着一声低沉、平稳、如同苏醒巨兽心脏搏动般的嗡鸣,代表运行正常的绿色指示灯稳稳地亮了起来!
那一刻的寂静,比之前的死寂更加震耳欲聋。
王大柱那张黑红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又迅速涨成猪肝色,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班组长们脸上的讥讽彻底凝固,像拙劣的石膏面具。
孙胖子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
只有刘建军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欢呼,随即又死死捂住嘴,眼睛亮得惊人。
短暂的死寂后,是巨大的、嘈杂的骚动。
工人们从麻木中惊醒,围拢过来,震惊地看着那台重新“活”过来的昂贵机器,窃窃私语如同涨潮的海水。
王大柱猛地回过神,脸上肌肉抽搐,那表情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计划落空的恼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怕。
他狠狠瞪了林振东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最终却只是重重哼了一声,粗着嗓子吼道:“看什么看!
都他妈给老子滚回岗位去!
机器好了就赶紧干活!
等着喝西北风啊?!”
吼完,他像一头被挫败的困兽,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沉重的脚步砸在水泥地上砰砰作响。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振东知道,无形的硝烟远未散去。
王大柱最后那一眼,充满了***裸的恨意和忌惮。
在这座等级森严的钢铁丛林里,一个底层技术员展现出超越权威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东哥!
你太神了!”
刘建军凑过来,激动得声音都在抖,看着林振东的眼神简首像看下凡的天神,“那几根线…就那么几根线!
简首…简首…运气。”
林振东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低头用衣角擦干手上的水渍,刻意避开周围那些或敬畏、或复杂、或探究的目光。
他不想成为焦点,尤其是在根基未稳之时。
那本藏在床下的《国富论》和模糊的未来笔记,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真正的目标。
车间里的技术胜利,不过是漫长征途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落脚点。
“运气?”
刘建军显然不信,但看林振东神色疲惫,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殷勤地递过他的帆布工具袋,“东哥,你的‘百宝囊’。”
林振东接过,沉甸甸的,像他此刻的心事。
他需要离开这里,需要一点空间,需要思考下一步。
那些稿纸上模糊的词句——“价格双轨制”、“倒卖”、“第一桶金”——像饥饿的野兽,在他脑海中疯狂嘶吼。
时间,是他最奢侈也最匮乏的资源。
“我去交工具,顺便…透口气。”
他低声说了一句,拎着工具袋,穿过重新响起零星金属敲击声的车间,走向通往厂部办公楼的那条露天走廊。
刚推开沉重的铁门,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砸来。
林振东下意识地缩紧脖子,将工具袋抱在怀里,像抱着仅有的希望。
走廊连接着厂区和行政楼,是条半露天的水泥通道,顶棚的绿色玻璃钢瓦破了好几块,寒风和雪花肆无忌惮地灌入。
冰冷的空气瞬间驱散了车间里浑浊的铁腥味和机油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新。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着薄雪的水泥路上,脚步沉重。
后背被汗水浸透的秋衣,此刻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手指的灼痛感在低温下反而变得尖锐。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
重生的狂喜早己被现实的冰冷挤压殆尽,只剩下沉重的压力和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电流噪音,夹杂着模糊不清的人语声,穿透呼啸的风声,钻进他的耳朵。
“……深圳……速度……经济特区……窗口……”这声音!
林振东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腔调,这用词……绝不是厂区高音喇叭里那些千篇一律的社论和革命歌曲!
它来自前方不远处,行政楼二楼,那扇挂着厚重绿色棉布帘的窗户——副厂长赵建国的办公室!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
赵建国!
那个在记忆中早己模糊了面容,却最终郁郁不得志、被排挤出厂的副厂长!
那个在日历上被他潜意识圈出的名字之一!
稿纸上的字迹仿佛在眼前燃烧:“赵建国…南下…改革办…”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接近他!
必须接近他!
这个在红星厂这个巨大铁笼里,为数不多可能嗅到外面新鲜空气的人!
林振东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恢复平静。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抱着工具袋,脚步放轻,装作若无其事地朝那扇窗户走去。
越靠近,那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干扰的声音就越清晰。
那是一种带着奇异腔调的普通话,语速很快,内容更是惊心动魄:“……土地有偿使用……吸引外资……市场经济并非洪水猛兽……”是“美国之音”或者“BBC”的中文广播!
在这个年代,偷听“敌台”,是足以毁掉一个人政治生命的严重事件!
赵建国竟然敢在办公室里……突然,“刺啦——”一声刺耳的电流爆音响起,紧接着,那充满诱惑力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令人烦躁的沙沙噪音。
机会!
林振东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不再犹豫,几步走到副厂长办公室门口。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和一股淡淡的香烟味。
他抬手,指关节在冰冷的、刷着绿漆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清晰。
里面传来一阵略显慌乱的窸窣声,像是快速关掉了什么,然后是椅子拖动的声音。
片刻,一个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和警惕的声音响起:“谁?”
“赵厂长,是我,技术科的林振东。”
林振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恭敬,带着点技术员特有的拘谨,“刚修好三车间那台德国车床的控制故障,来还工具,顺便…向您汇报一下情况。”
他特意强调了“修好”两个字。
短暂的沉默。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赵建国站在门口。
他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脸上带着长期熬夜和思虑过度的倦容,眼袋很重,但那双眼睛,却像蒙尘的鹰隼,在昏黄的光线下锐利地扫过林振东的脸,带着审视和探究。
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但鬓角己染上明显的霜色。
“林振东?”
他微微皱眉,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目光落在林振东怀里的工具袋和他那只缠着脏兮兮布条(临时包扎烫伤)的手上,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点,“进来说吧。
外面冷。”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
一张宽大的、漆面斑驳的旧办公桌,上面堆满了文件和报表。
两把磨破了人造皮革的木头椅子。
一个铁皮文件柜,柜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卷宗。
唯一显得有点“奢侈”的,是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蔫头耷脑。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窗户紧闭,厚厚的绿色棉布帘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只有一盏悬吊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赵建国坐回办公桌后,示意林振东坐下。
他的目光扫过林振东那只受伤的手:“伤着了?”
“修机器时烙铁烫了下,小问题。”
林振东简短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办公桌一角那台半旧的“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吸引。
收音机的外壳是深棕色的木头,喇叭蒙布有些发黄,此刻电源灯亮着,但喇叭里只有一片令人心焦的沙沙声。
“那台德国车床…真修好了?”
赵建国点了一支烟,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透过烟雾,锐利地盯着林振东。
“暂时恢复了运行,” 林振东斟酌着词句,声音平稳,“但核心驱动模块的电路板有物理损伤,我做了应急的外部搭接,只能保证短期运行。
长期使用风险很大,需要更换原厂模块。”
他一边说,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那台沉寂的收音机,“赵厂长,您这收音机…好像信号不太好?
刚才路过时,听到点杂音。”
赵建国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警惕,但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嗯,老毛病了,时好时坏。”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你刚才说,那模块需要进口?”
“是的,国内没有替代品。”
林振东点头,心中念头飞转。
他决定赌一把。
“赵厂长,如果您信得过,我帮您看看这收音机?
我对电路…还算有点心得。”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跃跃欲试,就像一个看到心爱玩具出故障忍不住想动手的技术宅。
赵建国沉默了几秒钟,烟雾在他面前缭绕。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再次深深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技术员。
林振东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技术工人特有的、近乎固执的专注。
最终,赵建国掐灭了烟头,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行,你看看吧。
反正也是个老古董了,死马当活马医。”
他身体微微后靠,让开了位置,但目光却并未离开林振东的动作。
林振东心中一定!
他放下工具袋,走到办公桌旁,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台颇有分量的“红灯”收音机。
冰凉的木头外壳触手生温。
他熟练地找到后盖的螺丝,用工具袋里那把德制螺丝刀正是他前世珍爱的宝贝——轻轻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