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小提琴抵在锁骨处,感受着松香与檀木混合的气息,那比任何香水都要令人安心。
琴弓悬在空中,像一只即将俯冲的夜莺。
“准备好了吗?“舞台监督轻声问道。
温婉点点头,闭上眼睛。
黑暗中有无数音符在跳动,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灯光己经亮起,刺得她瞳孔微缩。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她机械地微笑,鞠躬,然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喧嚣。
演奏很完美,至少观众是这么认为的。
只有温婉知道,在肖邦《夜曲》的第三小节,她的无名指出现了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这种细微的失误放在其他演奏者身上或许不值一提,但对她一—被誉为”拥有黄金左手”的温婉来说,却是不可饶恕的瑕疵。
“温小姐,您的演出令人叹为观止。
后台的花束堆成了小山,各种香水味混杂在一起令人室息。
这个声音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干净利落地切开了混沌。
温婉转身,看见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走廊阴影处,手里捧着一束纯白的铃兰。
“谢谢。
“她接过花束,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
那触感冰凉得像大理石雕塑,让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男人没有自我介绍,只是微微颔首。
灯光从他头顶斜射下来,在深的眼窝处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尤其是《茨冈狂想曲》的华彩部分,您对揉弦的处理方式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海菲茨。
温婉挑了挑眉。
很少有人能准确指出她技术处理的细节,更不用说将她与海菲茨相提并论。
“您是音乐评论家?欣赏者而己。
“男人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我叫周沉舟。
这个名字温婉有所耳闻。
周沉,艺观》的主编以犀利到近乎残忍的乐评闻名。
据说他曾经用一篇评论毁掉了一个刚获得国际大奖的钢琴家的职业生涯。
“没想到周先生会来听我的独奏会。
“温婉将铃兰放在化妆台上,故意用背对着他。
她不喜欢被评价,尤其是被那些自以为懂得艺术的人评价。
“我每年只听三场音乐会。
“周沉舟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不紧不慢,“选择的标准是一一完美,或者即将完完美的。
温婉涂口红的动作顿了一下。
镜子里,周沉舟正凝视着她放在琴盒上的左手,目光专注得像在鉴赏一件古董瓷器。
“那么我属于哪一种呢?“她放下口红,转过身首视他。
周沉舟微笑,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名片放在化妆台上。
“这取决于您下一次的演出。
“他的手指修长苍白,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期待与您再次相见,温小姐。
他离开后,温婉发现那张名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夜莺在溺亡前会唱出最动听的歌。
温婉将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但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站在漆黑的湖中央,水面上漂浮着无数铃兰,而岸边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在记录她下沉的每一个瞬间。
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将温婉从浅眠中惊醒。
她伸手摸向床头柜,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玻璃杯。
三点十七分,红色的数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自从音乐会结束,她己经辗转反侧了三个小时。
铃兰的香气仍然萦绕在房间里。
温婉坐起身,看向梳妆台上那束花一一在一堆鲜艳的玫瑰和百合中,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洁白得近乎透明。
她本应该像处理其他花束一样将它交给助理,但鬼使神差地,她把它带回了家。
“愚蠢。
“温婉低声咒骂自己,赤脚走向梳妆台。
她拿起那束铃兰,准备扔进垃圾桶,却突然注意到花茎上绑着一条细细的银丝,上面挂着一枚小小的金属片。
在台灯下,她辨认出上面刻着一串数字:17.03.21。
三月十七日,那是她第一次公开演出的日期,十六年前。
温婉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不是***息,甚至连她的经纪公司都没有完整记录。
周沉舟是怎么知道的?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整个房间。
在那一瞬间的亮光中,温婉似乎看见对面公寓的窗口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但当她定睛看去时,那里只有被雨水模糊的黑暗。
她拉上窗帘,却无法平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回到床上,温婉打开手机搜索“周沉舟”。
《艺术观察》主编,三十五岁,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后留学维也纳攻读艺术中。
这些基本信息下面,是无数关于他毒舌乐评的讨论帖。
最令温婉在意的是一个匿名论坛的帖子:“周沉舟不是评论家,是艺术品的掠食者。
他专门寻找那些处于巅峰期却即将陨落的天才,然后像秃鹫一样等待他们坠落。
帖子下面有人回复:“去年***的那个芭蕾舞演员柳霏,生前最后接受的采访就是周沉舟做的。
两周后她就从排练厅跳下去了。
温婉关掉手机,胸口发紧。
她想起周沉舟看她的眼神一那不是欣赏,而是评估,佛在算一件艺品的剩余价值。
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察觉到了她左手的异常,那个连她经纪人都没发现的秘密。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时,温婉才勉强入睡。
她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左手被无数银丝缠绕,而线的另一端握在阴影中的周沉舟手里。
他轻轻拉动丝线,她的手指便随之舞动,演奏出她从未听过的诡异旋律。
接下来的两周,温婉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周沉舟的场合。
她取消了原定参加的慈善音乐会,连常去的咖啡店都换了另一家。
但周沉舟的影子却无处不在一一每天早晨,公寓门口都会出现一支新鲜的铃兰;她的邮箱收到不知名人士发来的历史上著名音乐家手部疾病的文献;甚至连她常练琴的私人工作室都被人送来一本装帧精美的《神经肌肉疾病与艺术表现力》,扉页上写着”致正在蜕变的夜莺”。
“这己经构成骚扰了,“她的经纪人林姐怒地说,“我们应该报警。”
温婉摇头,用右手按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左手。
“没有实质威胁,警察不会管的。
况且,“她苦笑,”《艺术观察》的影响力太大,我不想惹麻烦。”
“那你至少应该换个住址。
“然后让他觉得我怕他?“温婉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我的人生不能被一个疯子打乱。
林姐担忧地看着她:“你最近太紧张了。
柏林爱乐的邀约...“我会去的。
“温婉打断她,“下个月的演出一切照常。”
但那天下午的排练彻底击碎了她的伪装。
舒曼的《梦幻曲》中那个本应简单的三连音段落,她的左手却怎么也弹不准。
琴弦发出刺耳的悲鸣,像一个走调的八音盒。
“我们休息一下。
“钢琴伴奏小心翼翼地建议。
温婉猛地将琴弓砸在谱架上,屑飞溅。
“我不需要休息!
“她尖叫道,随即被自己的失控吓到。
音乐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位以优雅著称的小提琴家。
她冲进洗手间,用冷水拍打自己发烫的脸颊。
镜中的女人双眼通红,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她己经一周没有好好睡觉了,每次闭上眼睛都会梦见那双在暗处观察她的眼睛。
洗手间的门轻轻开了,有人放了一盒东西在洗手台上。
温婉警觉地转身,却只看到门关上的瞬间。
那是一个药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六支小玻璃瓶,标签上写着“型神经调节剂-实验性药物”,下面是一行手写说明:“每日一次,皮下注射,可缓解肌张力异常。
副作用:轻微眩晕。
没有署名,但温婉知道是谁送的。
她应该把它扔进垃圾桶,应该报警,应该做任何理智的人都会做的事。
但当她看着镜中自己颤抖的左手时,她只是默默地将药盒放进了口袋。
那天晚上,温婉坐在浴室地板上,盯着摆在面前的注射器和药瓶。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车流声隐约可闻,一切都那么正常,除了她一一一个即将给自己注射不明药物的疯子。
“就一次。
“她自言自语,酒精棉球擦过左手手腕内侧的皮肤。
针头刺入的瞬间几乎不疼,药液进入血管时有种奇怪的温热感。
十分钟后,她惊讶地发现左手停止了颤抖,甚至比平时更加灵活。
温婉拿起小提琴,演奏起那段困扰她多日的三连音。
音符如珍珠般滚落,完美得不可思议。
她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听起来既像胜利,又像哭泣。
第二天清晨,门铃响了。
温婉透过猫眼看到周沉舟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公文包。
她应该无视他,应该叫保安,但她的手却自己打开了门锁。
“药效如何?
“周沉舟微笑着问,仿佛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在寒暄。
温婉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他进门。
她的理智在尖叫着危险,但某种更深层、更黑暗的好奇心驱使她想要了解这个男人,了解他为什么对她如此执着。
周沉舟的视线扫过公寓的每个角落,最后停在梳妆台上那排空了的药瓶上。
“看来效果不错。
“这是什么药?“温婉首接问道,“没有经过FDA批准,甚至没有完整的成分表。”
“科学只是为艺术服务的工具。
“周沉舟放下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叠文件, “这是您的医疗记录,三年前在维也纳的检查就己经显示小脑异常了。
您为什么隐瞒?
“温婉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怎么拿到这些的?”
“这不重要。
“周沉舟翻到其中一页,“重要的是,按照这个发展曲线,您最多还有六个月能够保持专业水准的演奏能W 力。
“滚出去。
“温婉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周沉舟不为所动,反而更进一步。”
我可以帮您,温小姐。
不仅延缓症状,还能让您的演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想想看,在艺术生涯的尽头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像夜莺用生命唱出最后的歌... "“我说滚出去!“温婉抓起最近的花瓶砸向墙壁,碎片和清水飞溅在两人之间。
周沉舟终于后退了。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在茶几上。
“当您改变主意时,随时联系我。
记住,最伟大的艺术品往往诞生于毁灭的边缘。”
门关上后,温婉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不再颤抖的左手。
她应该感到恐惧,应该对周沉舟的威胁感到愤怒。
但内心深处,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问: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如果她的价值真的只存在于这最后的坠落时刻?
窗外又下起了雨,水滴顺着玻璃滑落,像无数透明的蠕虫。
温婉拿起那张卡片,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下周西,晚上八点,城北的老教堂。
她知道这是个陷阱,知道走向周沉舟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但当她看着镜中那个日渐陌生的自己时,她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也许她早己在溺亡的过程中,而周沉舟只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