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佝偻着背,左手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铁钩,右手推着半车纸板,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半秒,仿佛在确认脚下的路是否还坚实。
社区的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墙根下蜷缩着一团灰黑色的毛球,老魏放缓脚步,铁钩在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半块干硬的馒头。
“灰灰” 警惕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阴影里闪了闪,确认是熟悉的身影后,才一瘸一拐地挪过来,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这只流浪狗是三个月前出现在社区的,右后腿总拖着不敢着地。
老魏每天收摊都会特意留些食物,日子久了,灰灰便成了他唯一的伴儿。
他蹲下身把馒头掰碎,指尖触到狗爪上结疤的伤口,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法庭上冰冷的灯光 —— 那天他也是这样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魏师傅,早啊。”
二楼的张太推开窗户倒洗脸水,浑浊的液体溅在离老魏脚尖半尺的地方。
他没抬头,只是把狗食盆往墙角推了推,继续往前走。
这种敷衍的问候在社区里很常见,人们看见他就像看见墙角的青苔,知道存在,却懒得深究。
废品车碾过碎玻璃的声音格外刺耳。
老魏习惯性地侧耳细听,这是他坐牢十年练出的本事 —— 能从各种声响里分辨出危险。
右手边的 3 号楼传来摔东西的巨响,紧接着是男人的怒骂和女人压抑的啜泣。
他脚步不停,甚至没有侧头张望,仿佛那只是寻常的风声。
陈强家的超市卷闸门还关着,铁皮上用红漆喷的 “平价超市” 早己斑驳。
老魏记得上周三晚上,他路过这里时,看见陈强把林晓芸按在墙上打,女人的指甲在玻璃上划出西道白痕。
当时他正背着半麻袋塑料瓶,铁钩在麻袋上无意识地蹭着,首到那扇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才加快脚步消失在夜色里。
“魏爷爷。”
清脆的童声从楼道口传来。
周默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手里攥着部屏幕裂了缝的旧手机,正蹲在台阶上拍蚂蚁。
男孩总是这样,独自一人待在各种奇怪的角落,镜头对准的却永远是别人的生活。
老魏停下推车,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 —— 是昨天在废品堆里捡到的,包装纸皱巴巴的,但还没过期。
周默接过去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映出张模糊的照片:暗夜里的锅炉房,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往里面张望。
“别去那边。”
老魏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要拆了,危险。”
他指的是社区西北角的废弃锅炉房,那里十年前失过火,烧塌了半边屋顶,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齐腰深的杂草。
周默点点头,把糖纸剥开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时,他忽然说:“昨晚下雨,我看见你在锅炉房那边。”
男孩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还看见林阿姨了,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老魏的手猛地收紧,铁钩在车帮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看见灰灰夹着尾巴往后缩,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
远处的诊所门口,林晓芸穿着白大褂正给人配药,阳光落在她身上,却照不进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
收废品的铃铛在十点准时响起。
老魏推着车经过诊所,听见王大妈在里面 gossip:“…… 陈强三天没露面了,超市门都没开。”
另一个声音接话:“昨晚我起夜,看见林晓芸在楼下烧纸,火光映着她的脸,吓人得很。”
药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飘出来,老魏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看见林晓芸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没洗干净的血。
女人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瞬间的慌乱后,露出个僵硬的微笑,手指却下意识地攥紧了托盘。
灰灰突然对着超市方向狂吠起来。
老魏顺着狗的视线望去,卷闸门底部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他刚要走过去细看,就被居委会王大妈拉住了胳膊:“小魏啊,最近有没有看见陈强?
他老婆报失踪了。”
老太太的金镯子在阳光下晃眼,“你天天在外面转,见多识广的。”
“没。”
老魏挣开她的手,推车的力道重了许多,铁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变得暴躁。
他听见王大妈在身后嘟囔:“坐牢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冷冰冰的……”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却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正午的阳光晒得地面发烫。
老魏把车停在树荫下,灰灰趴在车轮旁吐舌头。
他掏出搪瓷缸喝了口凉水,目光越过晾衣绳上飘扬的床单被罩,落在周默家的窗户上 ——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个密不透风的盒子。
手机***突然响起,是社区诊所的座机号码。
老魏犹豫片刻接起来,林晓芸的声音带着哭腔:“魏师傅,你能来趟诊所吗?
我有点不舒服,想请你帮忙买点药。”
背景里隐约有东西摔碎的声音,“陈强不在,我一个人……”挂了电话,老魏发现手心全是汗。
灰灰不安地用头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呜咽。
远处的拆迁办门口,红色的 “拆” 字格外刺眼,像是给这栋老楼判了***。
他深吸一口气,推着车往诊所走去,铁钩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路过超市时,他特意放慢脚步。
卷闸门的缝隙里,那块反光的东西更加清晰了 —— 像是半截染血的布条,被风一吹轻轻晃动,像只求救的手。
老魏的心脏狂跳起来,二十年前法庭上的钟声仿佛在耳边响起,震得他头晕目眩。
诊所的玻璃门虚掩着,药味浓得呛人。
老魏推门进去时,看见林晓芸正背对着他在收拾药柜,白大褂的下摆沾着泥土。
听见脚步声,女人猛地转过身,手里的药瓶 “啪” 地掉在地上,棕色的液体在瓷砖上洇开,散发出苦杏仁般的气味。
“魏师傅,你来了。”
她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衣角,“我…… 我有点心慌,想买点安神的药。”
老魏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 —— 那里有圈明显的淤青,形状像个手印。
墙角的垃圾桶里,露出半截撕碎的纸,上面隐约能看见 “借条” 两个字。
灰灰突然对着里屋狂吠,毛发倒竖,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里面有人?”
老魏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林晓芸的脸色瞬间惨白,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是我放了只猫吓老鼠。”
她慌忙把垃圾桶往桌下踢了踢,“药…… 药在这儿,你帮我结下账吧。”
老魏接过药盒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女人像触电般缩回手,碰倒了旁边的血压计。
水银柱猛地飙升,指针卡在 200 的刻度上,再也回不去了。
走出诊所时,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老魏心里的阴影。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林晓芸正站在门口盯着他,眼神里有恐惧,有祈求,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灰灰对着诊所的方向低吼,尾巴夹得更紧了。
废品车继续往前挪动,铁钩在车帮上轻轻晃动。
老魏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当作没看见。
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夜晚,他以为自己只是推开了一扇门,却没想到从此踏入了无尽的黑暗。
社区的广播突然响起,播放着寻人启事 —— 陈强,男,40 岁,身高 1 米 75,失踪前穿蓝色工装…… 声音在午后的空气里扩散,钻进每一扇紧闭的窗户,每一个隐藏的角落。
老魏的脚步顿了顿,抬头望向锅炉房的方向,那里的烟囱在阳光下沉默地矗立,像个巨大的惊叹号。
灰灰突然朝着那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吠。
老魏急忙跟上,铁钩在手里攥得发白。
他有种预感,那个废弃的锅炉房里,藏着这个夏天最可怕的秘密。
而他,连同那个爱拍照的男孩,那个温柔的护士,都己经被卷入了这个秘密。
阳光穿过云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魏的影子和灰灰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首延伸到黑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