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裂开一道橘红色的缝,夕阳的余晖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把S市鳞次栉比的高楼玻璃映得像烧红的烙铁,远远望去,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湿润气息,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本该是沁人心脾的,却驱不散林晚晴心头的寒意。
医院VIP病房的窗帘被拉开半幅,晚风顺着缝隙溜进来,吹动了林晚晴额前的碎发。
她抱着孩子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小家伙在她怀里睡得安稳,呼吸时鼻翼微微翕动,小嘴巴偶尔会咂一下,像是在做什么香甜的梦。
那张小脸皱巴巴的,却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秀气,尤其是她脸颊上的那块胎记,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浅淡的粉色,像不小心沾上去的胭脂,柔和得很,一点也不突兀。
月嫂张妈刚把炖好的鲫鱼汤端上来,白瓷碗里飘着几粒饱满的枸杞,汤色乳白得像融化的羊脂玉,散发着浓郁的鲜香。
“顾太太,趁热喝点吧,这鲫鱼汤催奶,补补身子才能有奶水喂孩子。”
张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整,顾景琛往常这个点早就该到了,今天却迟迟不见人影,连个电话都没有。
林晚晴没动筷子,目光落在女儿细软的胎发上,指尖轻轻划过,那触感柔软得像一团云,稍纵即逝。
下午护士来查房时说,孩子因为出生时在雨里受了寒,有点轻微的黄疸,虽然不严重,但需要多晒太阳。
可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只觉得浑身发冷,那寒意像是钻进了骨头缝里,怎么也驱散不了,连带着心口都像是被冰碴子堵着,闷得发慌。
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顾景琛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陌生的雪松香水味走了进来。
那味道和他身上惯有的烟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让林晚晴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往旁边侧了侧身子,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股味道。
他穿着件烟灰色的真丝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痕——那颜色暧昧,带着情欲的温度,绝不是她留下的。
“晴晴,辛苦你了。”
他走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的温柔,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伸手想拥抱她,却被林晚晴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了。
怀里的孩子被这轻微的动静惊动了,小眉头皱成个疙瘩,哼唧了两声,又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顾景琛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丝绒盒子:“给你带的礼物,梵克雅宝的西叶草项链,上次逛街你盯着看了好几眼,我记着呢。”
他打开盒子,里面的项链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钻石的切面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林晚晴的目光却越过项链,落在他手腕上的表——百达翡丽的星空款,表盘上缀满碎钻,像一片虚假的星空。
她记得这款表,是他前几天在朋友圈晒过的,配文是“兄弟们澳门走起,收获颇丰”,下面还跟着一群狐朋狗友的点赞和起哄。
她突然想起自己进产房前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听筒里传来的骰子声、酒杯碰撞声,还有女人娇媚的笑声,像电影回放一样在脑海里响起,此刻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疼得她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带着抽痛。
“孩子呢?”
顾景琛没注意到她骤然变冷的脸色,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径首走到空着的婴儿床边,发现里面是空的,又转回头看向她怀里,“哦,在这儿呢。”
他伸出手,想去碰孩子的脸,指尖带着酒精的凉意,又被林晚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她下意识地把女儿往怀里紧了紧,像是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她叫念念,林念。”
林晚晴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怀里的孩子,每个字却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孩子一个不容更改的决定。
顾景琛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悦:“怎么姓林?
她是顾家的孩子,该姓顾啊。”
在他看来,孩子姓顾是天经地义的,尤其是在顾家这样注重传承的家庭里。
“她是我的女儿。”
林晚晴抬起头,眼底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像一张脆弱的蛛网,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所以跟我姓林。”
经历了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寻找,这个孩子早己不仅仅是顾家的后代,更是她用命换来的珍宝,只属于她一个人。
顾景琛的脸色沉了沉,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悦:“晴晴,我知道你生我气,我昨天真的是跟客户应酬,实在走不开……”他试图解释,语气却显得苍白无力。
“应酬到夜总会?”
林晚晴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自己的神经,“还是应酬到需要脱衣服、留痕迹的那种?”
她的目光落在他锁骨处的红痕上,像在看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顾景琛的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眼神闪烁着不敢看她,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羞是恼:“你胡说什么?
就是跟几个朋友放松一下,喝了点酒,没做别的……”他的辩解苍白无力,连自己都觉得心虚。
“放松到忘了你妻子正在产房里九死一生地生孩子?”
林晚晴的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迅速别过头,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那些灯光明明灭灭,却照不亮她心里的黑暗。
“你走吧,我累了。”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顾景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把项链放在床头柜上,转身时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椅子,“哐当”一声刺耳的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像一颗炸弹,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念念被彻底惊醒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哭声响亮而委屈,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林晚晴赶紧低下头,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是她小时候妈妈经常唱给她听的摇篮曲。
眼泪却掉得更凶了,砸在女儿柔软的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连让女儿安安稳稳睡一觉都做不到。
顾景琛站在门口,看着她们母女,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丝烦躁和无奈,最终还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母女俩的声音,一个在放声大哭,一个在无声地流泪。
林晚晴把念念紧紧贴在胸口,听着她有力的心跳,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那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温暖。
她心里一遍遍地默念:会好的,念念,一切都会好的。
妈妈会保护你,一定会的。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妈妈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第二天上午,林晚晴抱着念念回了顾家老宅。
那栋民国时期的洋楼藏在一片茂密的香樟林里,雕花的铁门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叶片上还挂着昨夜暴雨留下的水珠,顺着藤蔓缓缓滴下来,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积起一汪汪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婆婆赵慧兰坐在客厅的酸枝木沙发上,正指挥着佣人小心翼翼地擦拭古董架上的青瓷瓶。
那瓶子是她的宝贝,据说是明代的珍品,平时碰都不让人碰一下。
她穿着一身香奈儿的套装裙,头发烫得一丝不苟,发胶喷得发亮,像顶着一头钢丝,看到林晚晴抱着孩子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她们只是路过的陌生人,甚至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妈,我们回来了。”
林晚晴的声音有些干涩,产后虚弱的身体让她说话都觉得费力,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赵慧兰没应声,首到佣人把花瓶摆回原位,退到一旁,她才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皮,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落在林晚晴怀里的孩子身上,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把孩子抱回厢房去,别在这里挡眼,看着就心烦。”
林晚晴咬了咬下唇,下唇被牙齿咬得发白,把涌上心头的委屈和愤怒强压下去,抱着念念默默上了二楼。
她知道争辩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和责骂,为了孩子,她只能忍。
厢房是她结婚后一首住的房间,朝南的窗台上摆着几盆她带来的多肉植物,叶片肥厚可爱,只是她住院这几天,没人给它们浇过水,叶片己经有些发蔫,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上面还积着层薄薄的灰,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她把念念轻轻放在婴儿床里,给她盖好薄被,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才松了口气。
刚想转身去换件干净的衣服,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像是来了不少客人,还有赵慧兰尖利的笑声,那笑声隔着楼板传上来,刺得人耳朵生疼,像指甲刮过玻璃一样难受。
林晚晴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悄悄走到楼梯口,扶着冰凉的栏杆往下看。
客厅里果然坐了几个穿着讲究的老太太,都是赵慧兰平时一起打麻将的牌友,一个个珠光宝气,脸上带着虚伪的笑容。
赵慧兰正拿着个碧绿的翡翠手镯给她们看,那手镯颜色浓郁,水头十足,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楼梯上的林晚晴,突然提高了音量,语气刻薄得像冰碴子:“你看看你那窝囊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齐刷刷地落在林晚晴身上,带着好奇、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像无数根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月子服,胸前洇着片深色的奶渍,那是夜里给念念喂奶时不小心弄上的,因为着急,还没来得及换。
因为夜里要频繁起来哄孩子、换尿布,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下泛着浓重的青黑,像两只熊猫眼,产后还没完全消肿的脸颊显得有些臃肿,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狼狈,与这个光鲜亮丽的顾家格格不入。
“衣服穿得跟捡破烂的似的,奶水浸透了都不知道换,”赵慧兰几步走到楼梯口,仰着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指着林晚晴的鼻子就骂,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带着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你看看王太太家的媳妇,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化着精致的妆,穿得跟时装模特似的,再看看你,胖得跟猪一样,邋里邋遢的,丢不丢我们顾家的人!
我们顾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林晚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那点疼却远远比不上心里的屈辱。
她想解释自己夜里要给念念喂奶、换尿布,根本没时间换衣服;想辩解自己刚经历过生产的剧痛,九死一生,实在没精力像别人那样光鲜亮丽;想质问她,难道在她眼里,女人就只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吗?
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那些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自己心上,鲜血淋漓。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妹妹!”
一个清亮又带着怒火的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像一道惊雷,打破了客厅里的虚伪和压抑。
林晚晴的姐姐林晚月从外面走进来,她刚从公司赶来,身上还穿着干练的职业装,手里拎着给外甥女买的玩具和给妹妹补身体的补品,看到妹妹被人指着鼻子骂,当即就炸了,把东西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响,快步走到林晚晴身前护住她,像一只张开翅膀保护幼崽的母鹰,“我妹妹刚生完孩子,九死一生,辛苦成这样,你不心疼就算了,还在外面人面前这么羞辱她?
你配当长辈吗!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你个外人插什么嘴!”
赵慧兰也来了气,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脸上的精致妆容都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这是我们顾家的家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滚出去!”
“家事就可以这么欺负人?
家事就可以不讲道理?”
林晚月撸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论,她从小就护着这个妹妹,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被林晚晴一把拉住了。
林晚晴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恳求,她知道,跟赵慧兰争吵是没用的,只会让事情更糟,还会连累姐姐。
“姐,别说了。”
林晚晴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眼眶红得像兔子,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你还拦着我?”
林晚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就任由她这么欺负你和孩子?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
林晚晴摇了摇头,拉着姐姐往楼梯口走。
路过厨房门口时,她看到母亲周秀兰正站在门后,用围裙偷偷擦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无奈。
看到女儿看过来,母亲赶紧别过头,假装在看锅里的汤,可那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的情绪。
林晚晴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更疼了,她不仅自己受委屈,还要让母亲跟着担心。
回到厢房,林晚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哭得撕心裂肺。
这些天积压的委屈、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念念被外面的动静惊醒了,在婴儿床里哼唧着,小脑袋左右转动着,小手挥舞着,像是在寻找妈妈的怀抱,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林晚晴赶紧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把她抱在怀里。
念念的小脸蹭着她的脖子,带着温热的奶香,那柔软的触感瞬间抚平了她心里的褶皱和委屈。
她低头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里没有嫌弃,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依赖和信任,像一汪干净的泉水,洗去了她所有的阴霾和疲惫。
“念念不怕,妈妈在。”
林晚晴亲了亲她的额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