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的雾比往常浓,他正把最后一篓鸭蛋往竹筐里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皮鞋踩水的声响——这年头穿皮鞋的人不多,尤其在湖边。
“老师傅,”来人声音清润,像浸在湖里的玉,“您这儿收鸭蛋吗?”
老周回头,见是个戴金丝眼镜的青年,白衬衫熨得笔挺,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边角卷了毛,上头的少女梳着两条麻花辫,举着枚碗口大的鸭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老周的手顿了顿,那笑容太像秀娥了——他过世三十年的媳妇,难产走的。
“收是收,”老周用袖子擦了擦筐沿,“但您这照片……这是我外婆,”青年把照片递过来,指腹在少女举着的鸭蛋上蹭了蹭,“她走前攥着这照片,说要找湖边那个会在蛋壳上画荷花的人。”
老周的指关节突然发紧。
在蛋壳上画荷花的,全高邮湖只他一个。
当年秀娥怀身子时,他总挑最圆的鸭蛋,用朱砂在壳上画小荷才露尖尖角,说等孩子落地,就串成风铃挂在摇篮边。
“画荷花的多了去了。”
老周别过脸,往竹筐上盖油布。
油布边角磨出个破洞,露出里面垫着的蓝印花布——那是秀娥当年的陪嫁,他用了三十年,洗得发白。
青年却没走,从皮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时“咔嗒”一声轻响,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
盒里铺着红绒布,躺着枚鸭蛋,壳上的荷花己褪成淡粉色,花瓣尖却还凝着点朱砂红,像滴没干透的血。
“外婆说,这是她十八岁生辰收到的。”
青年的指尖悬在蛋壳上方,没敢碰,“说送蛋的人答应,等荷花满池时,就带她去看湖里的并蒂莲。”
老周的后颈像被湖底的水草缠住了。
秀娥十八岁那年,他确实送过这么枚鸭蛋。
那年夏天湖里的并蒂莲开得疯,他划着小筏子采了最艳的一朵,别在秀娥的辫梢,说“等孩子生了,咱一家三口住到湖岛上去”。
“您认识这荷花?”
青年追问,眼镜片反射着雾气,看不清眼神。
老周猛地把竹筐扛上肩,粗声粗气地说:“不认识。”
转身往巷子里走时,听见青年在身后喊:“我叫沈念荷!
住在迎湖旅社!”
那夜老周没睡好。
后半夜摸黑翻箱倒柜,在樟木箱底找出个褪色的红布包。
打开时,一股樟脑混着荷花的香气飘出来——里面是枚碎成两半的鸭蛋壳,裂纹处粘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壳上的荷花只画了半朵,荷叶卷着,像只攥紧的拳头。
这是秀娥难产那天留下的。
当时稳婆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手里攥着这碎壳,说“孩子没保住”。
他冲进屋里时,秀娥己经没气了,枕边放着他前天才画好的荷花蛋,蛋壳完好,只是朱砂被泪水晕开了一片。
第二天老周没出摊。
他揣着那半朵荷花壳,往迎湖旅社走。
雾还没散,湖边的芦苇荡里传来野鸭的叫声,恍惚间像是三十年前,秀娥总在荡边唤他:“老周,回家吃鸭蛋面喽!”
沈念荷的房门没关严,老周推开门时,正看见青年对着张黑白照片发呆。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粗布褂子,蹲在湖边的鸭蛋摊后,手里举着枚画了荷花的蛋,笑得露出豁了口的门牙——那是他年轻时的样子。
“您来了。”
沈念荷起身时,碰到了桌角的搪瓷杯,水洒在照片上,晕开片水渍,倒像是男人在流泪。
老周把红布包往桌上一放:“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沈念荷捏起那半片碎壳,突然红了眼眶。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银锁,锁身上刻着个“周”字,锁扣处缠着根红绳,绳头系着半片蛋壳——正好能和老周带来的那半片对上。
“外婆说,她当年被抱走时,襁褓里就裹着这个。”
沈念荷的声音发颤,“稳婆说她是个死胎,却被路过的医生救活了,送到城里的孤儿院。”
老周的耳朵“嗡”的一声。
他想起秀娥难产那天,确实来了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要给产妇做检查。
后来稳婆说孩子没了,他只顾着哭秀娥,竟没细想那男人什么时候走的。
“她画了一辈子荷花,”沈念荷打开个画册,每页都画着荷叶田田,最末页却画着个竹筐,筐里的鸭蛋个个圆滚滚,“她说总梦见个穿蓝布褂的女人,在湖边喊她回家吃鸭蛋面。”
老周的手抚过画册,突然停在某页。
那页画着个破了洞的油布,下面露出蓝印花布的边角,和他摊车上那块分毫不差。
“她……她身子好吗?”
老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沈念荷从铁皮盒里又拿出样东西,是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印花布,边角同样有个破洞,正好能和老周油布上的破洞拼在一起。
“外婆说,这是她记事起就带在身上的,说和湖边某个人的是一对。”
老周突然想起,秀娥的陪嫁本是两块蓝印花布,一块铺在他的摊车上,另一块……他猛地拍了下大腿,当年秀娥说要给孩子做个小肚兜,裁了另一块布的边角,说“等孩子会走了,就系着这个在湖边跑”。
“她叫什么名字?”
老周的眼眶热得发烫。
“沈秀荷。”
青年说,“孤儿院的人给起的,说她襁褓里的蛋壳画着荷花。”
老周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原来秀娥当年生的是个女儿,原来那个说“没保住”的稳婆在撒谎,原来他画了三十年荷花蛋,是在等一个被偷走的约定。
傍晚时,老周推着摊车往湖边走,沈念荷跟在旁边。
雾气散了些,湖面露出粉白的荷苞,像无数只攥着的拳头。
老周从筐里掏出枚鸭蛋,朱砂笔在壳上走得又稳又快,一朵并蒂莲渐渐成型。
“你外婆当年总说,”老周的声音带着笑,“并蒂莲要两个人一起看才吉利。”
沈念荷突然指着湖心:“您看!”
湖岛边的芦苇荡里,不知何时飘来只小筏子,筏上坐着个穿蓝布褂的老太太,正举着枚鸭蛋往这边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沈念荷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指着老周对筏子喊:“外婆!
我找到他了!”
老周手一抖,朱砂笔落在蛋壳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滴落在心尖的泪。
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清晨,秀娥趴在他耳边说:“要是生个闺女,就叫念荷吧,念着湖里的荷花,也念着你。”
这时,老太太的筏子越划越近,老周看见她手里的鸭蛋壳上,赫然画着半朵荷花,荷叶卷着,像在等另一朵来合。
他赶紧把手里的并蒂莲蛋举起来,风带着水汽吹过,把他的声音送向湖面:“秀荷,我给你画了三十年荷花,今天终于能一起看并蒂莲了。”
远处的荷苞像是听见了,“啪”地绽开一朵,粉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像个等了太久的拥抱。
老周突然发现,沈念荷耳朵上有颗小小的痣,和秀娥耳根那颗,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