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豆里的血咸亨酒店的伙计阿顺发现孔乙己不对劲，是在惊蛰过后的第三个雨天。
那天的雨下得绵密，像把钝刀子在青石板上慢慢磨。
孔乙己照例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灰的长衫，袖口磨出的毛边沾了些泥点，不知是从哪片田埂上蹭来的。
他往角落里坐时，阿顺瞥见他长衫下摆扫过条凳，露出块藏在里头的蓝布，布角发黑，像是浸透了陈年的血。
“温一碗酒。”
孔乙己的声音比往常更哑，像含着口沙。
阿顺应着，转身去舀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后的掌柜正盯着孔乙己。
掌柜的手指在算盘上停了停，突然朝阿顺使了个眼色。
阿顺心里咯噔一下——前阵子镇上闹得沸沸扬扬，闰土家的儿子阿水失踪了，有人说看见孩子最后是往酒店这边跑的，穿的正是件靛蓝粗布褂子。
孔乙己喝酒时，手指总在桌底下摩挲，像是攥着什么东西。
阿顺端着空碗走过去，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孔乙己猛地把下摆往拢扯，抬头瞪他时，眼里有血丝，倒像是几夜没合眼。
“要……要碟茴香豆。”
他突然说，声音发颤。
阿顺愣了愣。
孔乙己这半年来总只喝酒，从不点豆，说是“省着”。
掌柜在柜台后咳了声，阿顺便取了碟豆推过去。
孔乙己捏起一颗，没往嘴里送，反而凑近了看，指腹反复蹭着豆荚上的褶皱，像是在数上面的纹路。
“多……多拿个空碟。”
他又说。
阿顺心里疑窦更甚，转身去后厨取碟时，听见身后传来椅子刮地的声响。
等他拿着空碟出来，角落的条凳己经空了，桌上留着枚铜钱，边缘有圈浅浅的齿痕，像是被人用牙咬过。
“人呢？”
阿顺问掌柜。
掌柜朝后巷努努嘴：“钻雾里去了。”
阿顺走到门口，雨雾把后巷裹得严实，只能看见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像条小蛇钻进雾里。
他低头看那枚铜钱，突然想起三年前，祥林嫂疯疯癫癫地在镇口哭，说丢了枚铜钱，是给阿毛买糕的，边缘也有这么圈齿痕。
那时孔乙己还凑过去，说“莫哭，许是掉在草堆里了”，被祥林嫂啐了口“你这种人懂什么”。
这事就像颗没嚼烂的茴香豆，卡在阿顺喉咙里。
过了几日，孔乙己没再来。
倒是闰土来了趟酒店，眼眶深陷，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阿水。
阿顺瞅见那纸上画的褂子，正是孔乙己藏在长衫下的那块蓝布，只是闰土的手太抖，墨迹晕开了些，倒像是片浸了水的云。
“先生们有见着的吗？”
闰土给每张桌子都作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孩子兜里揣着半块茴香豆，说是……说是孔乙己先生给的。”
这话一出，喝酒的人都停了筷子。
穿长衫的赵老爷哼了声：“那疯子的话也信？
指不定是他把孩子拐走了。”
闰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把那张纸又攥紧了些，指节泛白，像冻在腊月的冰块。
阿顺想起孔乙己那天要空碟的模样，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趁掌柜不注意，溜到后巷，蹲在孔乙己常坐的墙根下摸索。
雨停后的泥地里，除了些酒渍，还有个浅浅的凹痕，像是放过什么圆物件。
他往深处挖了挖，指尖触到片硬纸，抽出来一看，是半张包过豆的油纸，上面沾着几粒碎豆，还有个模糊的指印，指腹处有块茧子——孔乙己写“茴”字时，那根手指总在砚台上蹭，确实有这么块茧。
油纸背面，用炭笔写着个歪歪扭扭的“井”字。
镇上只有西头那口老井还在用，井台边有棵歪脖子柳树，祥林嫂当年总在树下哭阿毛。
阿顺揣着油纸往那边走，远远看见井台边蹲着个人，长衫在风里飘，正是孔乙己。
他蹲在井沿，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阿顺放轻脚步走近，看见他画的竟是“茴”字的西种写法，只是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老长，像条线，通通指向井口。
“孔先生。”
阿顺忍不住叫了声。
孔乙己猛地回头，眼里的血丝比上次更密，像是渗了血的蛛网。
他手里的树枝“啪”地断了，断口处沾着些湿泥，泥里混着几根灰发——那发色，倒像是祥林嫂生前的。
“你……你来做什么？”
孔乙己的声音发飘，像是站在水里说话。
阿顺举起那半张油纸：“这是您掉的？”
孔乙己的目光在油纸上粘了片刻，突然爬起来就往柳树后钻。
阿顺追过去时，正看见他往树洞里塞什么东西，洞口被枯枝挡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是阿水的东西？”
阿顺拽住他的长衫。
孔乙己像是被烫着似的挣开，后退时踩空了，一屁股坐在井台边。
他捂着胸口咳嗽，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咳完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半块茴香豆，豆子上还留着牙印，像是被人咬了一半又吐出来的。
“给……给孩子留的。”
他把布包往阿顺手里塞，“他怕生，躲……躲在里头呢。”
阿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树洞，心跳得像擂鼓。
他拨开枯枝，洞里黑黢黢的，能闻到股潮湿的霉味。
他摸出火柴擦亮，火光里，映出双睁着的眼睛——不是阿水的，是双闭不上的、布满皱纹的眼睛。
是祥林嫂。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偶，布偶的脸是用茴香豆的豆皮拼的，豆荚串成的头发上，还沾着片干枯的柳叶。
孔乙己瘫在地上，喃喃地说：“她总说……阿毛怕冷，要抱着豆才睡得着。
那天我见她往井里爬，想拉她，她却把这个塞给我，说‘给阿水’……”阿顺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半块茴香豆滚出来，滚到祥林嫂的手边。
他突然想起，祥林嫂失踪那天，有人说看见孔乙己在井边烧纸，纸灰里混着些碎豆。
那时谁都笑他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烧的是祥林嫂最后给他的那碟茴香豆。
“那阿水呢？”
阿顺的声音在发抖。
孔乙己抬起头，眼里的血丝突然散开了些，倒像是清明了。
他指着树洞深处，那里有个小小的草窝，窝里放着枚铜钱，边缘的齿痕和阿顺见过的那两枚，一模一样。
“他娘说，这钱能买糕。”
孔乙己笑了笑，笑声像破锣，“他跟着卖糕的走了，说……说要给我带块回来。”
阿顺看着那枚铜钱，突然明白过来。
祥林嫂当年丢的铜钱，根本不是丢了，是她给了阿毛；阿毛没了，她把钱藏在树洞里，盼着有个孩子能拿着它买到糕。
而孔乙己藏在长衫下的蓝布，不是阿水的褂子，是祥林嫂下葬时，他偷偷从坟头扯下来的衣角——他总说“茴”字有西种写法，却没人知道，祥林嫂的“祥”字，他练了三十年，还是写不像。
这时，远处传来闰土的喊声，他大概是找来了。
孔乙己突然站起来，拍了拍长衫上的泥，往井边挪了挪。
阿顺想拉他，却见他弯腰捡起那半块茴香豆，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多乎哉？
不多也。”
他含糊地说。
等闰土带着人赶到时，井台上只剩阿顺和树洞里的祥林嫂。
孔乙己不见了，只有井里漂着片油纸，纸上的“井”字被水泡得发胀，像个没写完的“茴”字。
后来，有人说在镇口的渡船上见过孔乙己，他怀里抱着个布偶，正往豆荚做的头发上插柳叶。
还有人说，那布偶的眼睛，是用两枚带齿痕的铜钱做的。
阿顺再整理孔乙己常坐的那条凳时，在缝隙里摸到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块染血的蓝布，布角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水”字。
他突然想起，阿水的小名叫“水娃”。
那天的雨又开始下了，阿顺把布揣进怀里，往柜台后走。
掌柜的正在算账，见他进来，抬头问：“刚才那疯子，又来赊酒了？”
阿顺没说话，只是往角落里看了看。
条凳空着，桌上却像还放着那枚带齿痕的铜钱，在雨雾里闪着光，像谁的眼睛，眨了一下。
那天的雨下得绵密，像把钝刀子在青石板上慢慢磨。
孔乙己照例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灰的长衫，袖口磨出的毛边沾了些泥点，不知是从哪片田埂上蹭来的。
他往角落里坐时，阿顺瞥见他长衫下摆扫过条凳，露出块藏在里头的蓝布，布角发黑，像是浸透了陈年的血。
“温一碗酒。”
孔乙己的声音比往常更哑，像含着口沙。
阿顺应着，转身去舀酒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后的掌柜正盯着孔乙己。
掌柜的手指在算盘上停了停，突然朝阿顺使了个眼色。
阿顺心里咯噔一下——前阵子镇上闹得沸沸扬扬，闰土家的儿子阿水失踪了，有人说看见孩子最后是往酒店这边跑的，穿的正是件靛蓝粗布褂子。
孔乙己喝酒时，手指总在桌底下摩挲，像是攥着什么东西。
阿顺端着空碗走过去，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孔乙己猛地把下摆往拢扯，抬头瞪他时，眼里有血丝，倒像是几夜没合眼。
“要……要碟茴香豆。”
他突然说，声音发颤。
阿顺愣了愣。
孔乙己这半年来总只喝酒，从不点豆，说是“省着”。
掌柜在柜台后咳了声，阿顺便取了碟豆推过去。
孔乙己捏起一颗，没往嘴里送，反而凑近了看，指腹反复蹭着豆荚上的褶皱，像是在数上面的纹路。
“多……多拿个空碟。”
他又说。
阿顺心里疑窦更甚，转身去后厨取碟时，听见身后传来椅子刮地的声响。
等他拿着空碟出来，角落的条凳己经空了，桌上留着枚铜钱，边缘有圈浅浅的齿痕，像是被人用牙咬过。
“人呢？”
阿顺问掌柜。
掌柜朝后巷努努嘴：“钻雾里去了。”
阿顺走到门口，雨雾把后巷裹得严实，只能看见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像条小蛇钻进雾里。
他低头看那枚铜钱，突然想起三年前，祥林嫂疯疯癫癫地在镇口哭，说丢了枚铜钱，是给阿毛买糕的，边缘也有这么圈齿痕。
那时孔乙己还凑过去，说“莫哭，许是掉在草堆里了”，被祥林嫂啐了口“你这种人懂什么”。
这事就像颗没嚼烂的茴香豆，卡在阿顺喉咙里。
过了几日，孔乙己没再来。
倒是闰土来了趟酒店，眼眶深陷，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阿水。
阿顺瞅见那纸上画的褂子，正是孔乙己藏在长衫下的那块蓝布，只是闰土的手太抖，墨迹晕开了些，倒像是片浸了水的云。
“先生们有见着的吗？”
闰土给每张桌子都作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孩子兜里揣着半块茴香豆，说是……说是孔乙己先生给的。”
这话一出，喝酒的人都停了筷子。
穿长衫的赵老爷哼了声：“那疯子的话也信？
指不定是他把孩子拐走了。”
闰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把那张纸又攥紧了些，指节泛白，像冻在腊月的冰块。
阿顺想起孔乙己那天要空碟的模样，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趁掌柜不注意，溜到后巷，蹲在孔乙己常坐的墙根下摸索。
雨停后的泥地里，除了些酒渍，还有个浅浅的凹痕，像是放过什么圆物件。
他往深处挖了挖，指尖触到片硬纸，抽出来一看，是半张包过豆的油纸，上面沾着几粒碎豆，还有个模糊的指印，指腹处有块茧子——孔乙己写“茴”字时，那根手指总在砚台上蹭，确实有这么块茧。
油纸背面，用炭笔写着个歪歪扭扭的“井”字。
镇上只有西头那口老井还在用，井台边有棵歪脖子柳树，祥林嫂当年总在树下哭阿毛。
阿顺揣着油纸往那边走，远远看见井台边蹲着个人，长衫在风里飘，正是孔乙己。
他蹲在井沿，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
阿顺放轻脚步走近，看见他画的竟是“茴”字的西种写法，只是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老长，像条线，通通指向井口。
“孔先生。”
阿顺忍不住叫了声。
孔乙己猛地回头，眼里的血丝比上次更密，像是渗了血的蛛网。
他手里的树枝“啪”地断了，断口处沾着些湿泥，泥里混着几根灰发——那发色，倒像是祥林嫂生前的。
“你……你来做什么？”
孔乙己的声音发飘，像是站在水里说话。
阿顺举起那半张油纸：“这是您掉的？”
孔乙己的目光在油纸上粘了片刻，突然爬起来就往柳树后钻。
阿顺追过去时，正看见他往树洞里塞什么东西，洞口被枯枝挡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是阿水的东西？”
阿顺拽住他的长衫。
孔乙己像是被烫着似的挣开，后退时踩空了，一屁股坐在井台边。
他捂着胸口咳嗽，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咳完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颤巍巍地打开——里面是半块茴香豆，豆子上还留着牙印，像是被人咬了一半又吐出来的。
“给……给孩子留的。”
他把布包往阿顺手里塞，“他怕生，躲……躲在里头呢。”
阿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树洞，心跳得像擂鼓。
他拨开枯枝，洞里黑黢黢的，能闻到股潮湿的霉味。
他摸出火柴擦亮，火光里，映出双睁着的眼睛——不是阿水的，是双闭不上的、布满皱纹的眼睛。
是祥林嫂。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偶，布偶的脸是用茴香豆的豆皮拼的，豆荚串成的头发上，还沾着片干枯的柳叶。
孔乙己瘫在地上，喃喃地说：“她总说……阿毛怕冷，要抱着豆才睡得着。
那天我见她往井里爬，想拉她，她却把这个塞给我，说‘给阿水’……”阿顺手里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半块茴香豆滚出来，滚到祥林嫂的手边。
他突然想起，祥林嫂失踪那天，有人说看见孔乙己在井边烧纸，纸灰里混着些碎豆。
那时谁都笑他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烧的是祥林嫂最后给他的那碟茴香豆。
“那阿水呢？”
阿顺的声音在发抖。
孔乙己抬起头，眼里的血丝突然散开了些，倒像是清明了。
他指着树洞深处，那里有个小小的草窝，窝里放着枚铜钱，边缘的齿痕和阿顺见过的那两枚，一模一样。
“他娘说，这钱能买糕。”
孔乙己笑了笑，笑声像破锣，“他跟着卖糕的走了，说……说要给我带块回来。”
阿顺看着那枚铜钱，突然明白过来。
祥林嫂当年丢的铜钱，根本不是丢了，是她给了阿毛；阿毛没了，她把钱藏在树洞里，盼着有个孩子能拿着它买到糕。
而孔乙己藏在长衫下的蓝布，不是阿水的褂子，是祥林嫂下葬时，他偷偷从坟头扯下来的衣角——他总说“茴”字有西种写法，却没人知道，祥林嫂的“祥”字，他练了三十年，还是写不像。
这时，远处传来闰土的喊声，他大概是找来了。
孔乙己突然站起来，拍了拍长衫上的泥，往井边挪了挪。
阿顺想拉他，却见他弯腰捡起那半块茴香豆，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多乎哉？
不多也。”
他含糊地说。
等闰土带着人赶到时，井台上只剩阿顺和树洞里的祥林嫂。
孔乙己不见了，只有井里漂着片油纸，纸上的“井”字被水泡得发胀，像个没写完的“茴”字。
后来，有人说在镇口的渡船上见过孔乙己，他怀里抱着个布偶，正往豆荚做的头发上插柳叶。
还有人说，那布偶的眼睛，是用两枚带齿痕的铜钱做的。
阿顺再整理孔乙己常坐的那条凳时，在缝隙里摸到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块染血的蓝布，布角绣着个歪歪扭扭的“水”字。
他突然想起，阿水的小名叫“水娃”。
那天的雨又开始下了，阿顺把布揣进怀里，往柜台后走。
掌柜的正在算账，见他进来，抬头问：“刚才那疯子，又来赊酒了？”
阿顺没说话，只是往角落里看了看。
条凳空着，桌上却像还放着那枚带齿痕的铜钱，在雨雾里闪着光，像谁的眼睛，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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