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内,那股混合了焦糊账本、蜡油、陈年香灰和女尸阴寒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唐夜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殡床上那具僵坐的女尸颈侧。
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胎记,在摇曳的烛光下,正极其微弱地、一明一灭地搏动着,如同皮肤下嵌入了一颗微缩的、腐烂的心脏。
“债?”
唐夜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碎裂,清晰地穿透雨幕和死寂。
他左手依旧虚按在柜台下方,那里除了糯米罐,更深处的阴影里,还躺着一把刃口带着暗红锈迹的沉重裁纸刀,刀柄裹着浸透汗渍与不明污渍的粗布。
就在这时——砰!
砰!
砰!
急促、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重重砸在忘川堂紧闭的雕花木门上!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小的灰尘簌簌落下。
不是敲门,是砸门!
带着一股子焦躁和蛮横的力道。
唐夜眼皮都没抬一下,右手却闪电般探出,抓起旁边一块厚重的、边缘磨损的深蓝色帆布,猛地一抖一甩!
帆布如同巨大的翅膀展开,呼啦一声,精准地覆盖在僵坐的女尸身上,从头到脚,严严实实。
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寒视线感瞬间被隔绝了大半。
几乎在帆布落下的同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却异常冷硬的女声,穿透门板,带着雨水的湿气和隐隐的焦灼:“开门!
市局刑侦支队林婉!”
市局?
刑侦支队?
唐夜的心往下沉了一寸。
他瞥了一眼地上那摊开的焦黑账本,半枚染血的警徽在烛光下泛着不祥的光泽。
他不动声色地用脚尖一勾旁边一个倒下的空花圈架子,那架子“哐当”一声滚过去,恰好半遮住了账本和那行狰狞的血字。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脸上那点因烛泪倒流和尸体异动带来的紧绷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被夜半惊扰、带着点不耐烦和困倦的市井神情。
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拔掉老旧的门闩,拉开沉重吱呀的木门。
门外的风雨瞬间裹挟着寒意冲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警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她没打伞,湿漉漉的短发贴在额角,几缕发丝粘在白皙却紧绷的脸颊上。
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锐利地扫过唐夜的脸,随即如探照灯般射向店堂深处。
她肩上的警衔在门廊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光。
右手扶在腰间枪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左手里,捏着一个透明证物袋,袋子里装着一枚被雨水打湿、边缘沾着污泥的警徽——那图案,与账本里嵌着的半枚,断裂处严丝合缝!
“警察?”
唐夜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一丝被吵醒的茫然,“这么大雨,有事?”
林婉一步跨入店堂,湿透的警靴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
她没回答唐夜的问题,锐利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狼藉的停尸区——倒塌的供桌废墟,散落的香炉、供果,地上那被帆布盖得严实的人形轮廓,以及角落里那些沉默的纸扎和骨灰盒。
最后,她的视线猛地钉在唐夜脸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肉,首抵骨髓。
“你是店主唐夜?”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是。”
唐夜点头,双手很自然地垂在身侧,掌心却微微绷紧。
“刚刚,有没有人进来过?
或者,有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林婉的目光再次扫过那被帆布覆盖的殡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她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那股复杂而诡异的气味。
“动静?”
唐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指了指头顶,“停电算吗?
还有这风大雨大的,我这老房子,有点动静不稀奇。
人?”
他摇摇头,“这鬼天气,除了您这位警官,谁会上门?
我这店,做的是死人生意,讲究个清净。”
林婉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手中那个证物袋上,那枚湿漉漉的完整警徽在透明袋子里闪着微光。
“我是为这枚警徽来的。
有人看到它在你店附近的路口被发现。
它的主人,”林婉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沉重,“我们一位同事,三天前在调查一起殡仪馆火灾案时失踪了。
就在这附近。”
殡仪馆火灾案?
失踪的警察?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唐夜的神经。
父亲唐敬山,就是在那场大火里……焦黑的账本、半枚警徽、父亲最后几天的异常……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发出尖啸!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依旧维持着那点市井的茫然和困惑:“警徽?
路口?
这…我真没注意。
警官,您看我这店里乱的,刚停电那会儿还碰倒点东西,”他指了指供桌废墟,“自顾不暇呢。”
林婉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被帆布覆盖的殡床,眼神锐利如鹰。
“那是什么?”
她朝那边抬了抬下巴。
“哦,刚送来的一单活儿。”
唐夜语气平淡,带着点小生意人的无奈,“雨太大,家属先走了,让放这儿明早处理。
横死的,小年轻,车祸,脖子都断了,惨。”
“横死?”
林婉重复了一遍,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扶在枪套上的手指似乎又紧了一分。
“能看看吗?”
唐夜心头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警官,这…不合规矩吧?
而且,我这忘川堂,有祖上传下来的‘三不卖规矩’。”
“‘三不卖规矩’?”
林婉的眉头彻底拧紧,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
“对,”唐夜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肃穆,在这阴冷潮湿的停尸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祖训明令:一不卖横死者,二不卖自戕者,三不卖无主尸骸。”
他微微侧身,挡住林婉可能投向帆布的视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怨气太深,接了,是要折寿招灾的。
这姑娘,占了第一条。
所以,抱歉了警官,人死为大,更得守祖宗的规矩。
您要找警徽,或者查案子,请便,但这盖着布的,真不能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昏黄的烛光下,林婉警服上的水珠缓慢地滚落,滴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在唐夜平静无波的脸和被帆布覆盖的轮廓之间反复审视。
那锐利的目光,几乎能穿透帆布,刺入女尸颈侧那块诡异的胎记。
几秒钟的沉默对峙,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唐夜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职业性的压迫感和怀疑,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皮肤。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无声地划过粗糙的裤缝。
“规矩?”
林婉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我只知道,警徽出现在这里,我的同事在这里失踪,而你店里,恰好停着一具不能看的横死女尸。”
她向前逼近一步,警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距离唐夜不足半米。
帽檐下的眼睛,寒光凛冽,死死锁住唐夜的双眼:“唐老板,你这‘三不卖’的规矩,是保平安的护身符,还是……掩盖某些东西的挡箭牌?”
质问如同冰冷的子弹,首射而来。
帆布之下,女尸颈侧的暗红胎记,搏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那么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