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里,只有几块硬得硌牙的粗面饼子,一小袋盐,一身换洗的旧衣,和赵嬷嬷偷偷塞给她的、仅够买几日粗茶淡饭的几粒碎银。
这点家当,便是她叩问长生路的全部凭依。
起初是官道,渐渐人越来越少,她一头扎进一片古木参天的密林里。
这里没有路,只有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青苔。
空气变得粘稠、闷热,弥漫着一股甜腻又腐朽的气息——瘴气。
吸入一口,便觉头晕目眩,喉咙发紧。
她扯下衣角,蘸了水,还好赵嬷嬷提醒她备了个小皮囊,用它紧紧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警觉的眼睛。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树林里光线昏暗,那些不知名的藤蔓如同蛰伏的毒蛇,脚底下厚厚的腐叶层里,时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不敢停留,靠在树干上喘息时,感觉肺里像塞满了潮湿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恐惧一首围绕着她,但她明白,一旦停下就再也没办法继续往前走了。
好不容易挣扎出瘴林,眼前是无垠的荒原。
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视野开阔了,危险却并未减少。
夜晚,是真正的考验。
她找到一处背风的矮崖,蜷缩着点燃一小堆捡来的枯枝,火光微弱,是她唯一对抗黑暗与寒冷的武器。
远处传来悠长凄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在空旷的夜里回荡,冰冷地钻进她半聋的耳朵,激起一身寒栗。
她死命抱住自己的膝盖,紧握着削尖的木棍,整夜不敢合上眼睛。
火光映照出她苍白紧绷的脸,眼里是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有一次,她为取水靠近一条小溪,灌木丛中猛地窜出一只獠牙外翻的野猪,哼哧着冲她撞来!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连滚带爬地躲开,尖锐的蹄风擦过她的衣角。
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死死地盯着那只野兽,首到它不耐烦地跑开。
冷汗浸透了里衣,那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与死亡擦肩。
一条咆哮的大河拦住了去路。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碎石,翻滚着白沫,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声音在她受伤的左耳里,只剩下沉闷的鼓动。
渡船?
那点碎银,船夫瞥了一眼,嗤笑着摇头,报了个天价。
她咬咬牙,沿着河岸寻找浅滩。
终于找到一处水流稍微平缓的地方,她将包袱紧紧系在头顶,又用藤蔓把自己和一段结实的浮木绑在一起,深吸了一口气,便朝着寒冷刺骨的激流走去。
水流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瞬间将她冲得站立不稳。
冰冷的河水漫过她的大腿、腰腹,那巨大的冲力撕扯着她,碎石硌得脚底生疼。
她死死抱住浮木,像一片无助的叶子,在汹涌的水龙中沉浮挣扎。
好几次呛了水,咳得撕心裂肺,眼睛被水糊住。
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手脚并用,一寸一寸,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狼狈地爬上了对岸的泥滩。
瘫倒在地,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只想就此睡去,但冰冷的湿衣和腹中的饥饿提醒她:不能停。
越往西行,地势越高。
寒风变得凛冽刺骨。
一座巍峨的雪山横亘在前。
山麓下面还能看到稀疏的草木,越往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和终年不化的积雪。
空气很稀薄,每次吸气都像有砂纸在摩擦喉咙。
寒风如刀,轻易就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带走她身上仅存的一点温暖。
她的手脚很快就冻失去了知觉,脸颊和耳朵刺痛得像被针扎一样。
每一步踩在深雪里,都沉重无比。
眼前开始发黑,金星乱冒。
她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搓一搓冻僵的手脚,再啃一小口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饼来补充体力。
夜晚更是酷寒地狱。
她找到一个浅浅的岩缝,蜷缩进去,把所有衣服都裹在身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感觉血液都要凝固。
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睫毛上。
孤独和寒冷啃噬着她的意志,无数次想放弃的念头升起,又被那个金府冷院、母亲含泪的脸、以及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所驱散。
“不能死在这里……” 她喃喃自语,那声音在寒风中里破碎消散。
这雪山,不光是在考验体力,更是在锤炼她的魂魄。
在一处荒僻的山坳,几个形容枯槁却眼神凶狠的汉子跳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此路是我开!
小娘子,留下买路财!”
为首那人晃着生锈的柴刀。
金臻的心沉到谷底,本能地护住胸口藏着最后一点碎银的地方。
“我……我没有钱……” 她的嗓音因害怕和寒冷而发抖。
那些人哪肯信,粗暴地抢过她的小包袱,粗暴地抖开。
硬饼子滚落在地,旧衣被撕扯。
他们没找到想要的银钱,恼羞成怒,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穷鬼!
晦气!”
她重重摔在碎石地上,膝盖和手掌顿时擦破,***辣地疼。
眼睁睁看着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开,连那仅有的几块饼子也没给她留下。
第一次,她亲身感受到纯粹的恶意和***裸的掠夺。
她默默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舔了舔干裂且渗血的嘴唇,眼眸中多了一丝麻木后的冷峻。
在一个小镇边缘,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妇人热情地招呼她:“姑娘,天快黑了,一个人在外多危险,来我家歇歇脚吧?
有热汤热水。”
饥寒交迫的金臻几乎被这份“温暖”诱惑。
可是走进那简陋的屋子,老妇人关上门,眼神瞬间变了。
两个粗壮的男人从里屋走出来。
“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金臻浑身冰凉,她强作镇定,指着窗外:“我……我哥哥在外头等我!”
趁着对方一愣神的功夫,她用尽力气撞开旁边一个稍显瘦弱的男人,夺门而逃!
身后传来愤怒的咒骂和追赶的脚步声。
她根本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首到肺要炸开,才躲进一条漆黑的小巷深处,敢停下来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冷汗浸透后背,比雪山的寒风更刺骨。
原来笑容之下,也能藏着豺狼之心。
途经一个小城关卡,守门的兵丁懒洋洋地伸着手:“路引!”
金臻哪里有什么路引?
她只好低声下气解释:“军爷,我是去……投奔远亲的,路引不慎遗失了……” 那兵丁上下打量着她,虽然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但眉眼间依稀残留着大家小姐的清秀轮廓。
他眼珠一转,露出一丝贪婪:“没有路引?
那就是流民!
按律要抓起来!”
旁边另一个兵丁凑过来,压低声音:“小娘子,不想蹲大牢,总得意思意思吧?
兄弟们也不容易。”
***裸的敲诈!
金臻看着他们油腻而贪婪的脸,胃里一阵翻腾。
她摸出包袱里仅剩的一块、原本打算应急的碎银,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兵丁掂了掂银子,不满地撇撇嘴:“就这么点?
打发叫花子呢?”
最终,她被迫交出了最后一点盐和仅有的一个还算完好的水囊,才得以通过那扇象征权力和贪婪的门。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没有身份和力量,连蝼蚁都不如。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一个稍大的城镇。
她正在一个破败的茶摊角落,小口啜饮着用最后几枚铜钱换来的、几乎没味的粗茶。
忽然,街上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家丁服饰、凶神恶煞的人拿着画像,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路人。
其中一个目光扫过茶摊,落在了金臻身上!
他低头看看画像,又抬头仔细盯着她!
金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金府的人?
还是有人冒认逃奴?
画像上的人,耳朵部位……似乎有些模糊?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用头发遮住受伤的左耳,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家丁似乎有些不确定,又看了几眼,最终被同伴叫去看别处。
金臻等他们走远,立刻起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混入人群,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座城镇。
冷风灌进她残缺的耳朵,带来一片空洞的回响,也带来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原来,这世间不仅天堑难越,人心似鬼,连那抛弃她的“家”,也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
她连“金臻”这个名字,都成了负累。
风餐露宿是常态。
渴了,喝浑浊的溪水、舔草叶上的露珠;饿了,挖苦涩的草根,甚至捕捉虫子果腹(第一次时她吐得天昏地暗,但为了活下去,她强迫自己咽下)。
脚底磨出了血泡,破了,结成厚厚的茧;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粗糙,布满细小的伤口。
夜是最难熬的。
独自蜷缩在冰冷的石缝、废弃的破庙,听着风声、兽吼、或是远处城镇模糊的喧嚣。
孤独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她会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想起赵嬷嬷慈祥的脸,也会想起父亲那狰狞的一掌和刺耳的嗡鸣。
泪水无声滑落,但第二天朝阳升起时,她总会用冰冷的水拍打脸颊,将脆弱狠狠压回心底,继续前行。
每一次劫后余生,每一次识破陷阱,每一次在饥饿寒冷中挺过来,都像粗糙的砂石,磨砺着她原本娇嫩的意志。
她学会了观察天色预判风雨,学会了寻找最隐蔽的栖息地,学会了从植物的状态判断水源,学会了在陌生人靠近时,第一时间绷紧神经,分辨善意与恶意。
她的眼神,褪去了最初的茫然和恐惧,沉淀下一种在苦难中淬炼出的、如同荒野孤狼般的警惕与坚韧。
仙路渺茫,前路未卜。
她不知道传说中的仙门在何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这样的磨难。
她只知道,身后己无退路。
这万里荆棘路,每一步踩下去,都是血泪,也都是她向那虚无缥缈的长生,艰难递出的叩门砖。
残破的耳朵听不清世间许多声音,却似乎更能听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在绝望中依然不肯熄灭、微弱却执拗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