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压病房的空气带着一种被强行驯服的味道。消毒水是主调,浓烈得能灼伤鼻腔黏膜,
底下却潜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这方寸之地里的气息被反复咀嚼、吞咽,
早已失去了新鲜空气该有的凛冽。那声音——永恒的、低沉的嗡鸣,
从墙壁、天花板、甚至地板深处渗透出来,无处不在。它不像机器,
更像某种巨大生物在沉睡中发出的沉重呼吸,紧紧贴着我的颅骨内壁,随着每一次心跳震颤。
医生说,这是腺鼠疫引发的神经性幻听,是病痛在我脑子里敲出的错乱鼓点。可我知道,
不是的。这声音太具体,太有实体感,带着金属管道被气流反复冲刷后的冰冷回音。
我躺在硬邦邦的病床上,连翻身都像要耗尽全身力气。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肺部深处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和溺水般的窒息感。
高烧像一层黏腻滚烫的油裹着我,意识在滚油和冰水里沉浮。视线所及,是惨白的天花板,
被嵌入式的无影灯分割成几块冷漠的几何体。墙壁是浅得发青的绿色,据说能安抚情绪,
此刻却只让我想起陈年苔藓覆盖的墓石。 左边,隔着厚重的隔离帘,是3床。
一个干瘪得如同脱水标本的老头,姓王。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来,
浑浊的眼珠会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某一点,嘴唇无声地翕动,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嘀…嘀…”声,是他生命仅存的一点微弱回响。
右边,4床,是个中年女人。她似乎比我更清醒些,也更焦躁。
我听见她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短促而频繁,像一只坏掉的手风琴。
有时她会突然坐起来,动作牵扯得旁边的输液架一阵摇晃,金属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她大口喘着气,眼神惊恐地扫视着病房紧闭的合金门和墙壁上那些发出嗡鸣的通风口格栅。
我能感觉到她散发出来的恐惧,像冰冷的雾气,穿透隔离帘,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护士…护士!”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绝望感,
徒劳地撞击着厚重的病房门,“外面有人吗?开门…让我出去!这地方不对劲!
有东西…有东西在看我!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走廊隐约传来的、同样被负压系统扭曲模糊的脚步声,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嗡鸣。她的喊叫很快变成了崩溃的低泣,身体蜷缩起来,
肩膀剧烈地抖动,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最终,精疲力竭,她又重重地倒回床上,
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和间歇性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我的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轮廓,
落在对面墙壁那个方形的通风口上。银色的金属格栅,像一张沉默的嘴。那里面,
是复杂的管道迷宫,是这间活棺材的肺腑,也是那永恒嗡鸣的源头。不知为何,
我总觉得那格栅后面,比病房本身更黑暗,更拥挤。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冰冷粘腻,
毫无缘由地从脊椎爬上来。夜班护士进来换药,动作麻利得像设定好的机器程序。
厚厚的防护服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面罩和护目镜后面,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她迅速更换了我手臂上滞留针连接的输液袋,冰凉的液体重新注入血管。
她检查了王老头和中年女人的监护仪数据,在记录板上飞快地写了几笔。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防护服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是她存在的唯一证明。临走前,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天花板那个通风口,又迅速垂下,
拉开门,消失在走廊的灯光里。合金门关闭时沉闷的“咔哒”声,像一把沉重的锁,
再次把我们锁进这间嗡鸣不止的囚笼。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中年女人压抑的啜泣和咳嗽,
以及那永不疲倦的、贴着颅骨的低频嗡鸣。我闭上眼,
试图在滚烫和冰冷的夹缝里寻找一丝平静。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混沌的边缘时,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清晰的呓语,像一根冰冷的针,
猛地刺入我的耳膜:“…有人…”声音来自左边。是3床王老头!我倏地睁开眼,
心脏在病弱的胸腔里擂鼓般撞了一下,带来一阵剧烈的闷痛。我艰难地侧过头,
隔着半透明的隔离帘,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蜷缩在被子里的轮廓。他醒了?还是梦呓?
紧接着,那呓语又来了,比刚才更清晰一点,
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迷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上面…天花板上…有人…”天花板上有人?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我几乎是强迫自己,猛地抬头看向惨白的天花板。
无影灯的光线刺眼,除了那冰冷的金属格栅,什么也没有。
隔壁中年女人的咳嗽声也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她也捕捉到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仪器还在固执地“嘀…嘀…”着。王老头的声音陡然拔高,
不再是呓语,而是一种濒死的、惊恐到极致的嘶鸣,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血块:“天花板上有人!他…他下来了!他…啊——!!!
”最后那一声短促、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如同玻璃在耳边被生生刮碎!
“哔——哔——哔——————!!!”几乎在王老头尖叫的同时,
他床边那台一直规律“嘀…嘀…”的心电监护仪,
屏幕上的绿色波纹瞬间拉成一条绝望的、笔直的、刺目的红线!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以最高分贝炸响,疯狂地切割着病房里所有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暴烈,
瞬间盖过了负压系统的嗡鸣,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直接扎进脑髓!“3床!3床室颤!
除颤仪!快!” 走廊上瞬间爆发出杂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吼叫,由远及近。
合金门被猛地推开,几个穿着防护服的身影如同白色的旋风般冲了进来,扑向王老头的病床。
隔离帘被粗暴地扯开,发出“哗啦”的撕裂声。
强光手电刺眼的光柱扫过王老头那张扭曲僵死的脸——他的眼睛瞪得极大,
眼珠几乎要脱出眼眶,死死地、凝固地盯着天花板正中央!嘴巴大张着,
保持着最后那声惨叫的姿势,里面黑洞洞的,塞满了无声的终极恐惧。
除颤仪的电极片被用力按在他干瘪的胸膛上。“充电!200焦耳!所有人离床!
” 主刀医生急促的声音透过面罩,闷闷的。“砰!
”王老头瘦小的身体被强大的电流狠狠弹起,又重重落下,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没有反应!充电!300焦耳!”“砰!”又一次徒劳的弹跳。
心电监护仪上的红线固执地延伸着,那尖锐的报警音如同为死亡敲响的丧钟,一声声,
冷酷地宣告着结局。“肾上腺素1mg静脉推注!”“准备二次除颤!360焦耳!离床!
”“砰!”身体最后一次被抛起,落下。这一次,连轻微的抽搐都没有了。彻底归于沉寂。
只有那该死的监护仪,依旧执着地发出单调而刺耳的直线报警音。
“记录时间…2047年6月11日,
凌晨1点48分…宣告临床死亡…” 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公式化的冰冷。
他放下除颤手柄,示意其他人停止动作。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哀鸣。
白色的身影们开始沉默地收拾设备,拔除王老头身上那些维持生命的管线。动作熟练,麻木。
一个护士拿起记录板,机械地填写着死亡记录。我浑身冰冷,如同浸在冰窖里。
刚才那濒死的尖叫——“天花板上有人!他下来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
死死地烫在我的意识深处。那不是幻听!绝对不是!
那是王老头意识消散前最后捕捉到的、最真实的恐惧!他看到了!
他真的看到了天花板上有东西!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再次投向天花板。惨白,冰冷,安静。
那个银色的通风口格栅,像一个深邃的、无声的嘲笑。护工推来了覆盖着白布的运尸车。
王老头那轻飘飘的、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被抬起,放上去。白布盖住了他凝固着极致惊恐的脸。
车轮滚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在刺耳的仪器警报背景音下,显得格外诡异。
合金门再次打开,又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王老头最后那声绝望的嘶吼。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4床那个中年女人。刺耳的警报音终于被护士关掉了。
死寂如同沉重的淤泥,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负压系统的嗡鸣再次变得清晰可闻,
那低沉的、永恒的呼吸声,此刻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窥探。
中年女人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被子,只露出一双惊惧的眼睛,
死死盯着王老头那张空荡荡的病床,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死亡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冷汗浸透了病号服。
肺部火烧火燎的痛楚和高烧的眩晕似乎都退到了次要的位置。王老头最后那声尖叫,
他临死前死死盯着的方向,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了我的脑子,并且开始疯狂地搅动。
天花板上有人?下来了?他看到了什么?那东西现在……还在吗?
巨大的疲惫和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最终淹没了我的意识。
我坠入了不安的、充满碎片化尖叫和扭曲阴影的黑暗。不知昏睡了多久,
意识是被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勾回来的。起初,它混在负压系统低沉的嗡鸣里,极其微弱,
像一缕游丝。我以为又是高烧的幻听。但那声音在持续,断断续续,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从上方飘落下来。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几处仪器面板发出的幽绿或暗红的光点,像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隔壁4床的中年女人似乎也睡着了,传来轻微而紊乱的鼾声。声音还在继续。它来自天花板!
确切地说,来自那个通风口!我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努力在黑暗中捕捉那飘忽的声源。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金属格栅和嗡鸣的背景音。
它像……像孩子的嗓音?尖细,稚嫩,却又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诡异空洞。
没有起伏,没有感情,像用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玻璃上缓慢地刮擦。它在哼唱。
哼着一首……童谣?“……石头缝…骨头洞…” 那声音断断续续,
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寒冷冻得发僵,从牙缝里挤出来,“…挖呀挖呀…不见空…”石头缝,
骨头洞,挖呀挖呀不见空……歌词简单,甚至带着点童趣的重复,
但被那诡异的童音在死寂的隔离病房里唱出来,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恐怖!
它唱的不是欢快的游戏,而是某种绝望的挖掘!在石头缝里?在骨头洞里?为什么?
为什么不见空?那不见的“空”,又是什么?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头皮阵阵发麻。这不是幻听!绝对不是!它太清晰了!
太有指向性了!它就来自头顶那个该死的通风口!那声音还在继续,
调地重复着那几句令人毛骨悚然的歌词:“石头缝…骨头洞…挖呀挖呀…不见空…” 一遍,
又一遍。像无形的冰冷手指,反复拨弄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我僵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那个方形通风口的位置。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诡异的童谣就是从中飘出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恐惧像冰冷的藤蔓,
缠绕住我的四肢,勒紧我的喉咙。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黑暗中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那单调重复的童谣拉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
那声音终于……停了。并非戛然而止,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最终彻底消失在通风管道的深处,只剩下负压系统那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嗡鸣。
病房里恢复了死寂。不,是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不安的死寂。
仿佛那童谣带走了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留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实质般的恐怖。
我大口喘着气,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汗水浸透了全身。黑暗中,
我听到隔壁床传来一阵压抑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中年女人也醒了。她也听到了。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在这片被死亡和诡异童谣污染过的黑暗里,
任何一点声音都像是自寻死路。只有两台心电监护仪那微弱而规律的“嘀…嘀…”声,
证明着我们还活着,像两只在巨大捕食者阴影下瑟瑟发抖的虫子。一夜无眠。
恐惧像冰冷的蛇,盘踞在我的大脑里,驱逐了所有的睡意。
天光透过厚重的防菌窗帘缝隙艰难地渗进来时,我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头痛欲裂,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痛楚。查房时间到了。
主治医生周主任带着几个住院医走了进来。他们依旧包裹在白色的防护服里,
像一群没有面孔的幽灵。周主任走到我床边,翻看着我的病历夹。“感觉怎么样?
体温下来点了,但心率还是偏快,精神很差。”他的声音透过面罩,带着职业性的平静,
“昨晚没休息好?是不是又被仪器报警惊醒了?3床的事,别多想。”别多想?
我多想告诉他,我听到的不是仪器报警!是王老头临死前看到了天花板上的东西!
是半夜通风口里飘出来的恐怖童谣!可这些话涌到喉咙口,却卡住了。
我看着他那双藏在护目镜后、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看着其他医生同样淡漠的神情,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他们会信吗?只会给我加一针镇静剂,或者把我转到精神科去。
在这间被负压系统隔绝的囚笼里,我的证词毫无意义。我张了张嘴,
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嘶哑的音节:“……嗯。”周主任似乎也不期待我多说什么,
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我的瞳孔、舌苔,听了听肺音。“肺部啰音还是有,炎症指标还是高。
抗生素方案暂时不变,继续观察。”他转向4床的中年女人,语气同样平淡,“李梅,
你的情况稍微稳定一点,但还是要绝对卧床,情绪不能激动。
”叫李梅的中年女人猛地抬起头,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灰败,眼窝深陷,
里面布满了惊恐的血丝。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变调:“医生!
医生!这病房闹鬼!真的!昨晚…昨晚有小孩在唱歌!就在天花板上!
唱什么石头骨头…挖洞的!王老头死前也说…说天花板上有人!他看见了!他看见了才死的!
”她语无伦次,手指神经质地指着天花板那个通风口。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主任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护目镜后的眼神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李梅,你太紧张了。
高烧、缺氧、加上3床离世对你的刺激,很容易产生幻觉。那是负压系统管道气流的声音,
可能有点共振,听起来像别的声音。至于王大爷,他是重症肺炎导致的心源性猝死,
临终前可能会有谵妄症状,说的话不能当真。”他的解释流畅而合理,无懈可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