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战死那日,毛球叼走了染血的战袍。它在极北之地守了九十九年,
直到遇见一个采药少女。少女手腕戴着相柳的鲛人泪,哼着他故乡的歌谣。
毛球将珍藏的冰晶花放在她窗前,振翅消失在极光里。它终于明白,主人用命换来的圆满,
不必打扰。1 冰封之誓雪,没完没了地落。不是中原那种温吞的、能化在掌心的雪,
是极北之地独有的,坚硬、冰冷,像被碾碎的星辰粉末,被凛冽的罡风卷着,
永无止境地刮过这片冻土。寒气凝成实质的针,穿透厚厚的羽毛,刺进骨头缝里。
毛球抖了抖翅膀,覆在翎羽上的霜簌簌落下,很快又被新的覆盖。
它栖在一座孤峰凸出的冰岩上,视野所及,是白茫茫的死寂。冰原的风是活的。
裹挟着万年玄冰碾成的粉末,它们抽打孤峰裸露的黑色岩骨,发出低沉呜咽,
又带着碎屑狠狠撞在毛球凝满白霜的翅膀上。这极北之地的风,比神族的刀更锋利,
比海妖的咒语更刺骨。毛球伫立在凸出的冰岩之巅,任凭罡风撕扯羽毛,
金色的瞳仁里映不出丝毫活物,只有一片广袤、死寂的、被永恒冰封的白。
九十九个寒暑交替的痕迹深深刻进它的骨骼,也染透了它栖身的冰窟。
那洞穴是它用利爪和喙,在冻得比精铁还硬的冰崖上一点点掏出来的,
每一次啄击都带着摧金裂石的戾气。深入洞底,寒气凝成幽蓝色的冰晶,布满四壁,
在绝对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磷光,像无数诡秘的眼睛。洞窟中央,一块粗糙削平的冰台上,
是它唯一的珍藏。一件破败的银色战袍。时间在这里近乎冻结,
却也无法阻止那大片大片喷洒、飞溅、渗透的暗褐色血迹变得更加深沉。
那颜色是凝固的残阳,是沉沦的黑夜。衣襟被某种恐怖的巨力撕裂,
断口处残留着锐器划过的锋利气息,内里同色的衬里同样浸透了干涸的血。
属于主人的最后气息,那缕似有若无、带着铁锈与深海腥咸的气味,早已微弱得几乎不存,
却像一根无形的冰锥,日日夜夜扎在毛球的心脏深处。它低下头,
坚硬的喙轻轻碰触战袍冰冷的袖口,那儿有一道狰狞的豁口。
记忆的碎片骤然涌起——震天的杀声,耀眼的法宝光芒,主人银发染血,
高大的身躯如山岳般挡在它面前,硬生生替它扛下那毁天灭地的一击。裂帛的声音尖锐刺耳。
喉咙里滚出一声无法自抑的、破碎的咕噜。
仿佛又变回了许多年前清水镇屋檐下那只懵懂的幼鸟,毛球本能地将头凑过去,
脸颊的绒毛小心翼翼地贴上那冰冷坚硬、沾染血气的布料,轻轻蹭动着。然后,它卧伏下来,
巨大的身体在冰台旁小心蜷缩,双翼微微张开,形成一个守护的巢穴姿态,
将那块冰冷的冰台和上面的战袍拥在羽翼之下。金色的瞳孔在幽蓝微光中一眨不眨,
穿透这坚冰造就的永恒棺椁,凝视着九十九年前主人轰然倒下的身影。时间失去了意义,
唯一能丈量的,是风雪在洞窟外永不止歇的喧嚣咆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
也许是又一次冰川轻微的挪移。毛球颈部的翎羽骤然炸起,像寒风中挺立的刀丛。
它猛地抬头,锐利的视线穿透洞口层层垂挂的巨大冰棱,
射向远方被白毛风搅得天翻地覆的地平线。一道陌生的气息,
羸弱却刺目地闯入了这片连远古魔物都避之不及的死地。不是暴戾的荒原妖兽,
也非迷途的旅行者。太微弱了。
带着一种它早已遗忘的、属于生命的暖意——像阳光晒干的药草苦涩的清香,
夹杂着一丝人类汗水和新鲜血液的铁腥味。一股莫名的烦躁腾地升起。毛球瞬间展翅,
庞大的身躯在狭窄洞窟内掀起刺骨寒风。它像一道贴着冰面疾射的白色闪电,
无声无息地掠出洞口,迎头撞入肆虐的风雪。视野被翻涌的白色暴力填满,
它稳住被狂风拉扯的身体,锐利的金瞳穿透雪幕搜寻。冰川边缘,
一道相对平缓却积满深厚粉雪的冰坡上,一个微渺的小点正在移动。那是一个人类少女。
臃肿破旧的兽皮袄包裹着单薄的身体,巨大的藤筐几乎压垮了她的脊背。她深深弯着腰,
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厚重的毛皮毡靴拔出灌满雪的深坑,又陷进另一个,
步履蹒跚得像随时会倒下。风雪无情地撕扯着她兜帽的边缘,
几缕散乱的黑发黏在冻得泛青的脸颊上。她在刨雪。毛球看清了。
少女红肿的手指在坚硬的冰雪中抠挖着,
费力地从冰缝里掏出几株冻得蜷曲、灰头土脸的草叶,珍惜地放进背后的藤筐。愚蠢。
毛球无声地嗤道。这里连冰雪巨蜥都无法存活,能有什么有价值的草根?
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拿命来赌?它意兴阑珊地降低了盘旋高度,
巨大的羽翼遮蔽了头顶一线灰白的天光,雪白的影子无声掠过少女脚下的雪坡。
少女毫无所觉,全部心神都被雪层下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吸引,专注地抠着冰雪,
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中。毛球正准备离去,一道打着旋的强风突然卷过,
猛地掀开了少女因剧烈动作而滑落的厚重袖口。一抹幽光骤然映入毛球的金瞳!
是纯粹得惊心动魄的深海之蓝!少女纤细手腕上缠着一根普通的皮绳,
绳下缀着一颗泪滴形状的宝石。宝石不大,在灰蒙蒙的混沌天地间,却如同凝固的深海漩涡,
散发着极致静谧而纯粹的幽蓝光晕。内里仿佛蕴藏着一片微型的、流动的星空,星光流转,
水波荡漾。鲛人泪!毛球的心脏——那颗沉寂了九十九年,
已被时光和冰霜侵蚀得如同顽石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瞬,
随即如同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它的胸腔!血液似滚烫的岩浆瞬间奔涌全身。主人的鲛人泪!
独一无二,绝不会有错!那些在清水镇寂静的深夜,在无人打扰的礁石角落,
它曾不止一次看到主人将它托在掌心,银色的长发垂下,遮住眼眸。
那时它不懂主人眼中翻腾的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心头莫名发闷。后来,
这稀世珍宝的主人就成了那个叫小夭的……女人……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毛球的识海!
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剧烈晃动,失去平衡地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入下方的雪谷!
它发出一声被风吞没的尖锐惊鸣,猛地拍动翅膀,像一道失控的白色旋风重新拉升高度,
紧接着不顾一切地俯冲而下!风压骤增,狂暴的气流卷起大蓬雪粉,
如同突然掀起的暴风雪之墙!少女被这恐怖的声势惊得猛地抬头。风雪迷眼,
她只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翼展惊人的巨鸟从天而降!姿态本该优雅,
却带着一种让灵魂冻结的滔天凶戾!那对燃烧着纯粹金焰的眸子正直勾勾地锁定她!不,
是锁定她下意识护住的手腕!恐惧瞬间攫住了少女,她猛地将那只戴着蓝宝石的手缩回袖中,
死死抱紧了怀里的藤筐,踉跄着想转身逃离这可怕巨兽的注视。就在她仓惶转身的刹那,
一道更狂暴的风旋转着穿过冰谷,卷过少女身边,
也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雪彻底撕碎的曲调强行送入了毛球的神识之中。少女在哼歌。
嗓音冻得发颤,走调得厉害,断断续续不成调。
但那旋律……毛球全身的肌肉骨骼骤然冻结在半空!连拍打翅膀的本能都停滞了,
任由失控的风将它向后猛地推去!是主人的歌!
那首古老、苍凉、如同亿万年来亘古不息的海潮般起伏的歌谣!
在那无数个远离厮杀血腥的短暂夜晚,当它在战船的桅杆上假寐,
或在某块孤悬海外、被月光冲刷的礁石上打着盹,主人的声音便会低沉地在夜色中流淌。
对着无垠的幽黑大海,一遍又一遍。
歌声里是它这只扁毛畜生永远无法理解的、比最深渊的海沟还要幽深的孤寂与思念。
这个女人!这个陌生、脆弱、像一粒沙尘般的采药女!
她怎么会……她怎么敢……哼着主人的歌?!金色瞳孔深处,冰冷的风暴如海啸般骤然聚集!
无尽的悲恸、错乱时空的眩晕,被长久压抑的凶戾在这一刻轰然冲破冰封!
穿金裂石般的尖啸猛地从毛球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如同实质的声浪巨锤狠狠砸向这片冰封的世界!周围雪峰轰然作响,积雪如瀑布般崩塌滑落!
少女的尖叫声被淹没在雪崩的轰鸣和自己骤停的呼吸里。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之声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
整个人面朝下重重摔进冰冷的深雪之中,沉重的藤筐翻滚出老远,
里面零星的药草如同垃圾般散落出来,瞬间被白雪吞噬。毛球如同复仇的白影俯冲而下!
携带的劲风如同冰刀的洪流,雪白的巨翼边缘几乎擦过少女头顶飞舞的发丝!
它悬停在她面前,庞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如同浓稠的墨色,
将瘫软在雪中、惊骇到无法动弹的少女彻底吞没。它低下头,
熔岩般的金瞳死死锁住那张因极寒和恐惧扭曲的脸,
还有那在兽皮袖口若隐若现、此刻被它庞大凶戾气息压得仿佛要碎裂的幽幽蓝光。
时间凝固了,只有少女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风雪间隙里擂鼓般敲打着耳膜。她瑟瑟发抖,
牙齿咯咯碰撞,喉咙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痉挛,发不出一点完整的音节。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
压得她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对燃烧的金色眼睛刻在濒死的视网膜上。
风暴在毛球眼底翻卷。毁灭的冲动在每一次血脉搏动中尖叫!撕碎她!
连同那亵渎的眼泪和那虚伪的歌声一起化为飞灰!尖利的爪子只需微微收紧……然而,
毫无掩饰的、纯粹的恐惧映入它的意识——那是一种卑微生灵面对绝对毁灭力量的原始反应。
它看到了她脸上冻伤的紫黑,看到了她破裂出血的手指,
看到了那些散落在白雪中、灰扑扑不值一提的“救命稻草”。
鲛人泪传来的微温——一丝极其微弱、被少女体温暖化、又带着主人一丝最幽微气息的温度。
如同烧红的烙铁探入深海的冰水中。嘶——翻腾的金色风暴深处,
有什么东西缓慢、艰难地沉淀下来。那沉淀物太过沉重复杂,压过了杀戮的本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它几乎从未体验过的、近乎……苍老的东西?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洪流,
带着荒芜气息的巨大悲哀和……了悟?许久,
久到少女以为自己的血液都要在恐惧中被冻结时,毛球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抬起了头。
它的目光越过少女因绝望而僵硬的发顶,越过那片凌乱的雪窝散草,
投向了更深邃、更遥远的风雪深处。那目光失去了焦躁和凶戾,变得陌生而空旷。
一声低沉的、裹挟着风雪呜咽的鸣叫从它喉咙深处溢出,如同一声迟到了太久的叹息。随即,
它猛地向下扇动翅膀,雪浪排空而起,瞬间在少女面前筑起一道白色的狂暴帘幕!
巨大的白色身影就在这暴风雪的掩护下冲天而起,没入灰白混沌的天空,转眼消失不见。
2 极光之悟凛冽的风如尖刀般刮过覆满冰霜的翎羽。
毛球在翻腾的雪云和无休止的寒风中没有目标地疾飞。视野一片混沌的白,
只有刺骨的寒气和狂乱的飓风填充着感官。那枚鲛人泪散发的微弱蓝光,
在它熔金色的意识里不断放大,像一个烙进的印记。
那苍老、不成调的歌声在混乱的思绪里反复循环。
女破裂的手指、冻紫的脸颊、眼中原始纯粹的恐惧……纷乱的画面碎片搅动着它识海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