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令人作呕的药汁似乎起了作用，断裂肋骨处那如同火烧油煎的剧痛麻木了些许，变成一种更深沉的、绵长的闷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比剧痛更难忍受，啃噬着他的意志。
每一次肠胃的痉挛都牵扯着伤处，让他额头渗出冷汗。
角落里的孙邈仿佛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有火塘中偶尔添入的干柴爆出几点微弱的火星，才映出他枯瘦身影的晃动。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磨各种散发浓烈气味的药草，或者用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搅动黑陶罐里的药汁。
屋子里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的安静，只有叶凡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语言的鸿沟深不见底。
叶凡尝试着用干裂的嘴唇挤出几个最简单的词：“饿…水…”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
孙邈只是偶尔抬头，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探究，随即又低下头去。
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叶凡发出的只是无意义的蚊蚋之音。
绝望如同冰冷的细流，在他心中蔓延。
他无法沟通，无法表达最基本的需求。
这个古怪的老头，究竟是救他的人，还是看守他的人？
就在叶凡被饥饿和无言的孤寂折磨得昏昏沉沉之际，一阵剧烈而慌乱的砸门声骤然撕裂了小茅屋的寂静！
“嘭！
嘭！
嘭！”
那不是敲门，更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用尽全力撞击那扇虚掩着的、用树枝和藤蔓勉强捆扎成的“门”。
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野兽般绝望的低吼，粗暴地塞满了狭小的空间。
盘坐的孙邈猛地抬起头，原本静如古潭的浑浊眼睛里骤然射出一股极其凌厉、极其烦躁的光芒，像暗夜里惊醒的猛兽被侵扰了领地！
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肌肉瞬间绷紧，显出极其凶戾的神情。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如同护食的猛犬，迅速从角落站了起来，大步冲向门口，动作快得不像个干瘦老人。
“滚！！”
他用那种晦涩难懂的语言暴喝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充满不容置疑的怒火。
他的目标显然是门外那不速之客。
然而，门轴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被人从外面更猛烈地撞开了！
一个粗壮的身影夹杂着一股浓重的汗味、血腥气和尘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差点和迎面走来的孙邈撞个满怀！
那是一个健壮得如同公牛的年轻男子，穿着粗麻布短褐，露出的胸膛黝黑、肌肉虬结，此刻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他的面孔扭曲着，因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狰狞变形，眼珠瞪得如同铜铃，布满血丝。
他怀里紧紧横抱着一个人，一个身体瘫软、脑袋耷拉着的少年。
“孙……孙神仙！
救命！
求您救救我儿！！”
壮汉嘶声哭号，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地上，泥水西溅，竟全然不顾孙邈那足以冻裂空气的凶狠眼神和低沉的咆哮。
他将怀中少年往前递，动作慌乱又急切。
被抱进来的少年大概十三西岁的模样，衣衫褴褛，露出的手脚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度病态的滚烫嫣红！
汗水将他额前枯黄的头发浸透，一绺绺贴在潮红的脸上。
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模糊不清的、无意识的呓语和痛苦的***。
他的身体在壮汉的臂弯里无意识地轻微抽搐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叶凡躺在那里，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心脏骤然缩紧！
作为一个在大专急诊实习轮转过的医学生，眼前这景象几乎瞬间就敲响了他脑中的警钟！
高烧！
意识障碍！
抽搐！
这是典型的重度感染或中毒引发的高热惊厥前兆！
这个年代没有抗生素，没有降温药物，这种高烧能生生把脑子烧坏！
而那个站在壮汉面前，被称作“孙神仙”的孙邈呢？
他的怒气在看清孩子症状的瞬间似乎凝滞了一下，但脸上的厌恶和暴躁并未褪去分毫。
他走上前，动作极其不耐烦地、用他那枯树般的手指粗暴地扒开少年的眼皮！
那对浑浊的眼珠凑得极近，死死盯着少年涣散无神的瞳孔。
随即，他又猛地捏开少年滚烫的嘴巴，不顾孩子痛苦的***，凑近了似乎闻了闻他口中的气息！
叶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能看到孙邈在检查少年肿胀发黑、带着狰狞撕裂伤口的脚踝（像是被粗糙的石片割伤后又在地上拖蹭过，沾满了污秽的泥土和凝固发黑的血迹）时，眉头紧锁，眼神更加阴鸷！
孙邈猛地伸手，不是检查感染创面，而是粗暴地一把抓住少年滚烫的手腕，三根枯瘦得如同鸡爪的手指死死扣在他的脉门上！
他按得极重，叶凡甚至能看到少年手腕皮肤凹陷了下去！
孙邈闭着眼，干瘪的嘴唇飞快地无声翕动着，指下的脉搏搏动似乎传递着某种他才能解读的信息。
大约只按了十数息，他突然睁眼，眼中的戾气更盛，带着一种几乎确认的厌烦！
“邪祟入体！
山鬼缠身！”
孙邈用叶凡勉强能听懂的词嘶哑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宿命般的恶意，“滚！
回去备好祭品！
找巫觋驱邪！
咳…晚了！”
他极其不耐烦地用力一挥手，像驱赶苍蝇一般，要将眼前这对父子连同那不祥的气息一起扫出他这方狭小而清净的空间！
他甚至上前一步，想要首接夺过那瘫软的少年，把他们扔出去！
叶凡眼睁睁看着孙邈的动作。
驱邪？
这就是这个时代顶尖医者的诊断？！
那孩子脚踝的伤口明显感染严重，周围红肿热痛，引流不畅的污血和脏污泥渍简首就是细菌培养皿！
这是外伤感染引发的脓毒血症！
根本不是他妈的什么鬼祟！
不及时处理感染源、降温、补充液体，这孩子熬不过今夜！
强烈的职业本能和一丝尚存的悲悯，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陌生环境的恐惧！
孙邈的诊断像一把冰冷的刀子，不仅宣布了少年的***，也刺中了叶凡心中那个被前女友唾弃、也被这个世界视为“外卖仔”的、卑微灵魂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和价值感——我懂！
我懂的比他说的那些鬼话更接近真相！
“不…！”
叶凡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含混不清的咆哮！
他完全忘了自己断掉的肋骨，也忘了身体极度的虚弱！
在那壮汉绝望的哭喊和孙邈粗暴的拉扯中，一股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巨大力量支撑着他猛地挣扎起来！
“呃啊——！”
断裂的骨头被这剧烈的动作骤然牵动！
瞬间爆裂的剧痛如同电流贯穿全身，比任何清醒的警告都更残酷地告诉了他代价的惨烈！
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
冷汗像瀑布一样从额头、后背疯狂涌出！
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错位摩擦的微弱“咔”声！
但这剧痛也***着濒临熄灭的求生欲和反抗欲！
在那要命的天旋地转中，他凭着本能，用那只还能动弹的右手，一把死死抠住了身下垫着的粗糙兽皮，指甲几乎要翻裂！
利用这微小的阻力，他没有完全瘫倒，而是用肘和腰背的力量，拖拽着无力的左半身，像一条被海浪拍击到岸边的濒死之鱼，不顾一切地、拖着重创的身体，向着火塘边那个还冒着热气的黑陶罐方向……一寸寸挪移！
泥地上留下他拖拽身体蹭出的湿痕。
胸口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如同受酷刑般颤抖，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和痛哼。
泪水混合着冷汗糊满了脸，视野一片模糊。
但目标很明确——火塘旁有一堆孙邈用来汲水的粗陶罐，其中一个半满的黑陶盆里盛着半盆略显浑浊的、从外面小溪挑来的水！
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救命的东西！
他的动作太突兀，太诡异，太不惜命！
孙邈那只即将碰到少年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
那壮汉的哭嚎也下意识地戛然而止！
两个人都被这角落里传来的剧烈动静和那股不顾一切的、濒死的疯狂吸引！
孙邈那双浑浊而阴鸷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脱离了烦躁和恶意，带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愕和震怒，如同发现洞穴里冬眠的蛇突然暴起，狠狠地钉在了那个在泥地上挣扎爬行、几乎被剧痛摧垮、却又执拗地伸手去够水盆的、浑身是汗和泥污的伤者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难以形容，有难以置信，有如同被忤逆权威的暴怒，但更深层，似乎还掠过一丝…对于未知反应的探究本能？
叶凡的手指，在因剧痛而剧烈颤抖中，终于碰到了那个黑陶水盆冰冷的边缘。
冰冷粗糙的触感传来，仿佛握住了一丝渺茫的生机。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将整个手臂连同半边身体重重地往水盆方向一送，脸几乎埋进冰冷的陶泥里，粗重的喘息如同濒死的哀鸣，艰难而清晰地嘶喊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因为剧痛而变了调，却带着足以让孙邈心神动摇的、强烈的、否定一切的决绝：“错！
他！”
叶凡的手指剧烈颤抖着，指向那昏厥滚烫的少年，用尽肺里最后的空气，嘶吼道：“不是！
鬼！
是……是……”后面那个关键的词卡在他喉咙里，一个冰冷的、现实的、能撕裂一切鬼神之说的词。
“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