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空气就闷得反常。
七岁的肖延坐在自己房间冰凉的地板上,对着面前即将搭建完成的城堡积木。
那座城堡有着尖尖的塔楼和拱形的门洞,是他小心翼翼、一块一块垒起来的。
他正全神贯注地将最后一块小三角的红色积木,轻轻放在最高的塔尖上。
“啪嗒。”
积木放稳了。
他小小的嘴角刚刚要抿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弧度——“砰!”
一声沉闷的、物体重重砸在门板上的巨响,如同闷雷在狭小的空间炸开,吓得他肩膀猛地一缩。
指尖一颤,刚放稳的红色塔尖积木骨碌碌滚落下来,砸在最底层的蓝色城墙上,引发连锁反应。
哗啦——顷刻间,那座色彩斑斓、凝聚了他整个下午心血的城堡,在他眼前轰然倒塌,变成一堆五颜六色的、冰冷的碎片。
他愣愣地看着那堆废墟,小小的身体僵硬着。
紧接着,是穿透了两扇房门和整个走廊的、歇斯底里的吼叫与哭喊。
声音尖锐地撕扯着空气,像破碎的玻璃在耳膜上反复刮擦。
“……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有没有小延!”
那是母亲的声音,是肖延从未听过的、被痛苦和愤怒扭曲到变调的嘶喊,像濒死动物的哀鸣。
“工作!
又是工作!
工作是你唯一的借口!”
另一个更低沉、更暴躁的男声咆哮着反击,带着浓重的、被酒精熏染的浑浊和戾气,“你懂什么?
你整天待在家里……懂什么!”
“我不懂?
我不懂你那些所谓的应酬!
不懂你衣服上的香水味!”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泣音。
“哗啦——!”
一声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脆响,是玻璃器皿被狠狠掼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声音。
无数锐利的碎片撞击地面的声响,如同利刃划破了紧绷到极限的弦。
肖延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本能的、巨大的恐惧。
他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冰凉从脚底瞬间窜上脊椎。
他拉开自己房间的门,走廊里昏暗的顶灯投下摇摇晃晃的光晕。
他一步一步,像踩在针尖上,走向客厅那扇紧闭的、正在承受风暴冲击的房门。
争吵声、咒骂声、绝望的哭喊声、伴随着更多东西被掀翻摔碎的巨响,隔着门板汹涌地扑出来,像无形的巨浪要将他吞没。
他停在门外,不敢再靠近一步,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凉的、带着灰尘味的墙壁,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藏进墙壁的阴影里。
“……滚!
你给我滚!
永远别回来!”
母亲的声音己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和哽咽。
然后是沉重的、带着怒火的脚步声,像鼓槌重重砸在地板上,朝着门口的方向逼近!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肖延的心脏,他几乎是本能地、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转身,朝着家门外敞开的楼道口跌跌撞撞地跑去。
他甚至忘了穿鞋,忘了回头看一眼那个即将崩溃的家。
他冲进楼道,冰冷的、混杂着灰尘气息的空气灌进肺里。
他没有冲向电梯,而是跑向了那扇半开着的、通向楼顶天台的、绿漆剥落的消防门。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他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铺天盖地的、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暴雨,瞬间将他吞噬。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箭,无情地抽打在他单薄的睡衣上。
雨水几乎是立刻浸透了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小小的身体在暴风雨中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赤脚踩在湿漉漉、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硌得生疼。
可他像感觉不到,只是盲目地、踉踉跄跄地朝着小区中央那片熟悉的儿童游乐区跑去。
滑梯冰冷的金属表面在暴雨冲刷下泛着生硬的灰蓝色幽光。
他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兽,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然后蜷缩着身体,钻进了那个窄小的、封闭的滑梯管道底部。
冰冷的雨水顺着管道入口不断灌进来,冲刷着他湿透的身体。
小小的空间像一个冰冷的、湿漉漉的茧,将他彻底包裹。
他把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双臂死死地环抱着自己。
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黑发不断滴落,滑过苍白冰冷的小脸,流过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滑梯管道外那片被暴雨扭曲成一片混沌灰暗的世界。
那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没有害怕,没有悲伤,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死寂的、被暴雨冲刷过的茫然和空白。
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
冰冷的雨水带走他仅存的热量,那寒意像毒蛇一样钻进骨头缝里。
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块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