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着窗看见他站在雨里,像棵被雷劈焦的小树。
奶奶把我推进雨幕:“去把阿延牵回来。”
雨,下得毫无章法。
不是那种城市里常见的,带点礼貌和分寸的雨。
而是像天上谁打翻了巨大的水缸,浑浊的水柱裹挟着初秋残存的闷热,狂暴地砸向地面,砸在雨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
肖延就站在那片倾泻而下的水幕里,小小的。
我隔着蒙着水汽的窗,想努力看清他的脸。
水痕在玻璃上爬行,把他模糊成一个湿透的、灰蓝色的影子。
他孤零零地在那,没打伞,也没穿雨衣。
像一棵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劈得摇摇欲坠的小树苗,雨水毫无怜悯地抽打在他身上,勾勒出瘦削得有些硌人的轮廓。
头发被彻底打湿,贴着头皮,汇成的小水流顺着他苍白的脸颊、脖颈,一路钻进同样湿透的衣领里。
世界在轰鸣的雨声里失焦。
只有偶尔格外刺眼的闪电划破天幕时,惨白的光会照亮他半刻,映出他那张脸上近乎空洞的茫然。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我头顶响起。
奶奶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她那双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了我有头,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
随即在我肩上又用力按了按,带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轩,去。”
我扭过头看她。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锁定窗外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里有种近乎疼痛的怜惜。
“去,”她又重复了一遍“把阿延牵回来,这么大的雨,要淋坏的呀。”
一股混合着湿冷和莫名责任感的情绪涌上来。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鼻腔里全是凉意。
紧接着, 她将那把最大的最沉的伞递给我,我将沉甸甸的伞柄握在手里,推开家门,外面的雨声瞬间放大无数倍,如同汹涌的潮水扑面砸来,带着冰冷的力道,几乎要将人冲走。
我撑开伞,伞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大的伞面在狂暴的雨势下撑开一小片干燥的空间。
冰凉的雨滴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我的小腿和手臂***的皮肤上。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没过脚的积水里,水花西溅,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摇晃。
离他越近,那身影在雨幕中的轮廓就越清晰,越显得脆弱。
“肖延!”
我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吞没了大半,显得有些细弱飘摇。
他似乎没听见,依旧维持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灵魂早己抽篱,只剩下一具湿透的空壳在承受天地的冲刷。
我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几步,终于靠近他身边。
伞笨拙地移动,努力将他小小的上半身也罩进这一片小小的、摇晃的干燥里。
“肖延!”
这次我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在他耳边喊。
他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但只是用他那毫无焦距的眼睛朝我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耗尽。
“跟我回去。”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朝他伸出了手。
时间像是被这场大雨黏滞住了,流淌得极其缓慢。
几滴冰冷的雨水一顺着他额前碎发滑进来,滴在我掌心,带着他的体温。
那凉意渗进皮肤里。
就在我以为他根本不会回应时,一只冰凉得不像话的手,迟疑地、带着轻微的颤抖,轻轻地搭进了我的掌心。
那触感像握着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的石头,冷硬又微微颤抖。
我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将他冰冷的手包裹住,想将自己掌心那点微薄的暖意传递过去。
他像个被雨水浸透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跟在我身侧。
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然后,他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点试探的、无措的力道,小心翼翼也,勾住了我的手指。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像初生的脆弱的藤蔓,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了可以依附枝干。
又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胆怯和不确定,仿佛随时会松开。
但,我感受到了。
我们到了。
我拉着他跨过门槛。
屋子里突如其来的暖意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随而来的是那令人安心的味道。
奶奶反手关紧了门,将风雨隔绝在门外。
而后,她将我们安放在沙发上,裹着那条有太阳味道的、厚实的绒毯。
肖延依旧保持沉默。
他只是裹在绒毯里,像一只终于找到温暖洞穴的惊过度的小动物。
喝了热水后,他脸上那种死气的青白,也渐渐被熏了极其微弱的红晕。
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与脆弱,但至少,他的眼神不那么空洞。
奶奶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丝。
她拿起刚才的毛巾,擦拭着肖延脸上残留的雨水和泪痕。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眼角的泪。
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凝聚、沉淀。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说:“谢谢奶奶,”而后移向我的目光;“还有姐姐。”
奶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微微侧过头,轻柔地说:“是小安,她和你玩得好,心疼你。”
我明白,她不想让她的帮助成为他的负担。
我也喝着自己那杯热水,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水龙头滴答的声音,窗外的狂风暴雨似被这屋里的温暖隔绝,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奶奶没有问一个字。
没有问“为什么淋成这样,”没有问”家里怎么了,”也没有问“爸爸妈妈呢”。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拍打着他的手臂,像一个无声的安抚者。
那种沉默的包容和巨大的安全感,像一张无形的温暖的网,将冷与恐惧隔绝在外。
我注意到她的目光里,沉甸甸的、刻骨的悲伤并未消失,却悄然沉淀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覆盖。
我说不清。
我的脑袋,开始一下一下地、不受控制地往点,眼皮来越沉,毫无防备地被困倦吞噬。
我醒了。
醒在奶奶房间的床上,在那个绒毯里。
夜深了。
窗外的雨停了,留下了一片被洗刷过的、湿润的寂静。
肖延回家了?
应该吧。
我看见奶奶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睡着,正低头看着什么。
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终于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盒子,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正极其轻柔地拂过盒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泛黄的、边角己经磨损卷曲的旧照片。
照片上,她梳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怀里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他们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幸福的笑容。
那是我父亲的弟弟,在暴雨中失踪。
她的手指长久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动作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了照片的时光和故人。
我注意到,她的眼角似乎闪烁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温润光点。
我才恍惚,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依旧选择守护的暖意,一种对生命本身无法割舍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或乎这一幕,她在梦中己排练了无数次。
她不再看照片,只是微微闭着眼睛,似在聆听雨夜湿润的寂静,又像是在这沉深沉的夜里,与自己内心那无尽的悲伤与无尽的温柔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