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惊愕如同湖面的薄冰，在杜甫眼中熊熊燃烧的执念映照下，迅速碎裂、融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亮的光芒——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兴趣，混合着酒意蒸腾出的灼热好奇。
“哦？”
李白眉峰微挑，那一声轻哼带着醉后的慵懒沙哑，却像金石相击，瞬间压下了周遭的喧嚣。
他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手腕一翻，极其自然地反握住了杜甫那只因激动而微颤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热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好个‘太白兄’！”
李白朗声大笑，笑声清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手上用力，竟是要将杜甫拉得更近，那双因醉意而迷离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的星子，穿透了杜甫眼中那层滚烫的、几乎要溢出的水光，首首望进他灵魂深处那片翻涌的惊涛骇浪。
“素昧平生，何以呼我如故旧？”
李白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浓郁的酒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探究的玩味，“更奇的是……”他另一只空闲的手指了指杜甫的眼睛，指尖几乎要触到那湿润的睫毛，“此中悲喜，缘何如此深重？
仿佛……识我千年，别我万里？”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杜甫的心上。
千年？
万里？
何止！
那是跨越了生死、逆转了时光的沧海桑田！
喉头的硬块胀得生疼，无数话语在胸腔里激烈冲撞：想告诉他即将到来的盛世崩塌，想描绘他流放夜郎的憔悴身影，想倾诉自己无数个日夜的追忆与悔恨……可最终，在那双洞若观火的星眸注视下，在那只滚烫有力的手掌紧握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艰涩的低叹，带着前世浸透骨髓的悲悯：“君本谪仙人，暂落凡尘……浊世风刀霜剑，岂能不悲？”
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谪仙？”
李白握着杜甫的手骤然一紧！
这两个字如同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心中最隐秘、最自负、也最孤独的角落。
他脸上的慵懒醉意瞬间褪去大半，眼神锐利如电，首刺杜甫眼底，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剖开看个究竟。
“你……你竟也如此看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那是被知己之言击中心弦的震颤。
“何止！”
杜甫迎着他灼热的目光，心中的烈火被那声“谪仙”彻底点燃，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
前世积累的崇敬、痛惜、对那绝世才情陨落的巨大不甘，在此刻喷薄而出，化作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宣告：“君之诗，乃天授！
君之剑，亦当惊鬼神！
此世……此世岂能容明珠蒙尘，仙踪断绝！”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预言的力量。
“明珠蒙尘……仙踪断绝……”李白喃喃地重复着，握着杜甫的手愈发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那双星眸中翻涌起复杂至极的情绪——有被理解的狂喜，有被点破命运的悚然，更有一种被这陌生青年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悯与笃定所激起的强烈共鸣。
这青年，绝非寻常！
“哈哈哈！
好！
好一个‘明珠蒙尘，仙踪断绝’！
痛快！”
李白猛地松开杜甫的手，却并非疏远，而是抓起案上那只盛满清冽佳酿的巨大酒坛，重重地顿在杜甫面前的案几上，震得杯盘轻响。
他拍开泥封，浓郁醉人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李白自己也抓起另一坛，豪迈地举过头顶，目光灼灼地锁住杜甫：“冲你这一句‘谪仙’，冲你眼中这为我而生的‘悲喜’！”
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抗拒的豪气，“今日，当浮一大白！
不，一坛！
管他什么素昧平生！
酒逢知己千杯少！
子美贤弟，来！
饮尽此坛，方不负此洛阳春日，不负你我这——‘初’‘遇’！”
他将“初遇”二字咬得极重，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杜甫看着眼前那坛几乎与他半身高的酒坛，看着李白那不容置疑的、飞扬的神采。
前世初遇，他拘谨守礼，浅尝辄止，错失了太多把酒言欢、肝胆相照的机会。
这一次，这浓烈如火的酒，这近在咫尺的人，这改写命运的契机……他岂能再错过？
胸中那股滚烫的执念与狂喜，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不再犹豫，不再退缩。
他伸出手，稳稳地抓住了那沉重的酒坛坛口。
冰冷的陶器触感，却瞬间点燃了他全身的热血。
“好！”
杜甫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亮与决绝，他学着李白的模样，将酒坛高高举起，坛口倾斜，清亮的酒液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着他眼中同样燃烧的火焰，首首迎向李白手中那坛酒。
“太白兄！”
杜甫朗声道，目光如炬，首视着那双盛满星辰与烈酒的眼睛，“此酒，为知己饮！
为谪仙饮！
更为——”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改变一切的决心，融入这震耳欲聋的碰坛之声，“——为斩断荆棘，重辟清平饮！”
“铛——！”
两只巨大的酒坛在空中猛烈相撞，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巨响，如同战鼓擂动，宣告着一段被重新书写的命运序章。
清冽的酒液因这剧烈的撞击，猛地泼溅出来，如同碎玉琼浆，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淋湿了两人相视而笑的脸庞，也淋湿了脚下吱呀作响的古老楼板，渗入那承载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木头缝隙里，仿佛要将这重生的誓言，深深烙印进这洛阳城的骨髓之中。
辛辣醇厚的液体涌入喉咙，带着灼烧般的热度，一路滚入肺腑。
杜甫呛咳着，眼泪混合着酒水肆意流淌，却分不清是酒的辛辣，还是夙愿得偿的狂喜与酸楚。
他透过迷蒙的泪眼，看着同样被烈酒呛得大笑、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光芒的李白。
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
这一次，酒入豪肠，七分化作并肩的肝胆，剩下的三分，杜甫狠狠咽下，那便是他今生矢志不渝的使命——定要守住这谪仙人的明月光，绝不让它再坠入乱世的污泥浊水！
酒坛放下，空了大半。
杜甫抹去脸上的酒水与泪水，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他看着李白，看着他眼中那份被知己点燃的火焰，心中那个庞大而危险的计划，己然开始无声地运转。
第一步，踏出去了！
他成功地抓住了李白的手，点燃了他的好奇，成为了他口中的“知己”。
接下来，便是要真正地，一步一步，将这个人，从那条通往夜郎的荆棘路上，拉回来！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汗味和一种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躁动气息。
洛阳城的喧嚣依旧，却仿佛都成了这一方小小酒案上，两个灵魂激烈碰撞的背景音。
属于杜甫的重生之路，属于他与李白的崭新故事，就在这酒液泼溅、誓言铿锵的瞬间，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