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雨,把樱花道打落了一地淡粉色的雪。
盛星澜踩着那双裸色细高跟,一步一步像踩在自己心跳上。
鞋面沾了泥点,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膝盖,她却顾不上。
她手里攥着一张五十块纸币,皱得像揉过又摊开的旧情书。
那是昨晚纪随替她垫的打车费——机车只能到校门,剩下的路,他叫了辆网约车,替她拉开车门,然后对司机说:“到研究生公寓,车费我出。”
计价器最终停在西十六元,他给了五十,说不用找。
盛星澜在后排摇下车窗,想把钱塞给他,他只抬手挡了一下,指尖碰到她的指节,像一片羽毛擦过。
“一天一颗糖,”他说,“利息。”
车门合上,夜色把那句尾音吞掉。
盛星澜回到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后半夜里,那五十块像一块烙铁,在她掌心发烫。
于是天一亮,她就出现在建筑学院研究生楼下。
她不知道纪随住哪间,只知道他研二,建筑系,昨晚外套口袋里掉出的学生证上写着“纪随,学号 2022”。
她站在公告栏前,仰头看上面贴着的课表——《建筑物理》周三上午一二节,逸夫楼 304。
就是今天。
逸夫楼 304 是一间阶梯教室。
盛星澜到的时候,离上课还有十分钟。
她故意挑了后排靠窗的位置,把五十块纸币压在柠檬味硬糖下面,像押下一个秘密。
教室里陆续进来人,有人抱着模型板,有人拎着咖啡,空气里混着木头屑与拿铁的味道。
七点五十八分,纪随从前门进来。
他今天没穿机车服,一件简单的白 T 恤,外搭黑色连帽卫衣,肩线被晨光勾出一道锋利剪影。
他右手拎着一杯豆浆,左手夹着笔记本,指节仍沾着铅笔灰。
盛星澜看着他低头穿过过道,在第三排坐下,然后把豆浆插上吸管,喝第一口。
她忽然紧张,指尖在糖纸边缘掐出一道月牙。
上课铃响。
老教授进门,打开 PPT,第一张幻灯片是“建筑热工学”。
盛星澜一句也听不进去。
她的目光越过一排排后脑勺,落在纪随的耳廓上——那里有颗很小的痣,藏在耳后碎发里,像一粒被遗落的墨点。
她想起昨晚他替她扣头盔时,指尖擦过她耳垂的温度。
心脏突然失速。
第一节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
纪随没走,他低头在笔记本上画图,线条利落,像在拆解一座看不见的桥。
盛星澜起身,绕过一排排座椅,走到他桌前。
她今天没化妆,只涂了一点润唇膏,像早春枝头将开未开的杏花。
她把五十块和那颗糖一起推到他面前。
“还你。”
纪随抬头,目光从她指尖移到她脸上,停了两秒。
“不是说好一天一颗糖?”
“本……本金先还。”
她声音轻,却固执。
纪随没接钱,反而把那颗柠檬糖剥开,糖纸发出清脆的“嚓”。
他把糖含进嘴里,然后把糖纸对折,再对折,最后折成一只小小的纸飞机。
纸飞机翅膀上,用铅笔写着极小的两个字:利息。
他抬手,轻轻一送——纸飞机掠过盛星澜耳侧,落在她卫衣帽兜里。
“本金免了,利息照收。”
他说。
盛星澜愣住,耳尖悄悄红了。
教室里剩下的人开始起哄,有人吹口哨,有人敲桌子。
纪随像没听见,低头继续画图。
盛星澜转身就跑,卫衣帽子里的纸飞机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像要起飞。
第二节课,盛星澜没回自己教室。
她坐在逸夫楼走廊的长椅上,把纸飞机拆开。
糖纸内侧,除了“利息”两个字,还有一行更小的铅笔字:“中午十二点半,一食堂门口,请你吃豆芽菜。”
她想起昨晚自己抱怨的那句“三块钱一份的豆芽菜到底什么味道”,没想到他记得。
十一点西十,她就到了一食堂。
食堂门口人潮汹涌,她怕自己找不到他,又怕自己太显眼。
于是她站在公告栏后面,假装看社团招新海报,余光却扫向每一个穿白 T 的男生。
十二点二十八分,纪随出现。
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打包盒,里面是一份豆芽菜,上面盖着一只流心煎蛋。
他把盒子递给她,另只手递来一双一次性筷子。
“三块钱,不涨价。”
他说。
盛星澜接过,指尖碰到他的,像触电。
两人并肩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
豆芽菜清爽,带着蒜末与醋香,煎蛋溏心流进菜里,像金色河流。
盛星澜吃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
纪随侧头,伸手替她拍背。
掌心落在她蝴蝶骨之间,隔着卫衣,温度滚烫。
咳完,她鼻尖泛红,眼角含泪。
纪随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柠檬糖,剥开,递到她唇边。
“压一压。”
盛星澜张嘴含住,舌尖不小心碰到他指尖。
柠檬味在口腔炸开,酸中带甜,像此刻的心跳。
周围人声嘈杂,他们像坐在一座孤岛。
纪随忽然开口:“昨晚你坐我机车后座,抱得太轻,我怕你掉下去。”
盛星澜差点被糖呛第二次。
她低声嘟囔:“那……那我下次抱紧点。”
纪随笑了,眼尾弯出细小的褶,像月牙。
“好,下次。”
吃完豆芽菜,纪随要去模型室。
盛星澜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模型室在旧工艺楼地下一层,空气里混着木头、502 与松节油的味道。
纪随刷卡开门,灯光“啪”地亮起,照出满室寂静。
工作台上,一座未完成的木质建筑模型静静矗立,像一座沉睡的城市。
盛星澜走近,发现模型底部贴着一张便签:“S·盛——高架桥概念设计,比例 1:200。”
她怔住。
纪随站在她身后半步,声音落在她耳后:“还缺一个路灯,等你有空,一起安。”
盛星澜指尖抚过模型边缘,木屑柔软,像某种隐喻。
她回头,鼻尖几乎碰到他下颌。
“纪随。”
“嗯?”
“你是不是早就……嘘。”
他食指竖在她唇前,指尖有淡淡铅笔灰味。
“别问太早的问题,让答案慢慢长。”
灯光下,两人影子交叠,像一座未完工的桥,终于找到对岸。
傍晚六点,盛星澜回到研究生公寓。
她口袋里多了一颗柠檬糖,糖纸里包着一张新纸条:“明晚七点,图书馆门口,还你五十块。”
她躺在床上,把糖举到灯下。
糖纸折得方正,边缘对齐,像某人的强迫症。
她忽然想起自己昨晚那句“一天一颗糖”,忽然明白——利息从来不是糖,是时间。
是她心甘情愿,一点一点,把自己存进他的口袋。
同一时间,纪随回到宿舍。
他打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柠檬糖。
最上面那颗,包装纸上用铅笔写着极小的日期:3.29。
他把今天盛星澜还的五十块纸币夹进笔记本,旁边是一张照片——昨晚高架桥监控截图,画质模糊,却能看到红色跑车旁,黑色机车尾灯亮成一颗固执的星。
纪随拿起铅笔,在照片空白处画了一只小小的纸飞机。
飞机翅膀上,写着两个字: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