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像一条湿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我的鼻腔。
我跪在出租屋狭小逼仄的卫生间瓷砖地上,劣质塑料刷柄硌得掌心生疼,
每一次用力擦刮着马桶内壁陈年累积的顽固黄渍,手背青筋都跟着丑陋地凸起。
清洁剂那股子刺鼻的氯味,熏得我眼睛发涩,直想流泪。手机在屁股后兜里突兀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像只烦人的苍蝇。我懒得搭理,八成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推销电话。可它不屈不挠,
一遍又一遍,震得我尾椎骨发麻。“操!”我低骂一声,烦躁地直起早已酸麻的腰,
胡乱在廉价运动裤上蹭了蹭湿漉漉、沾着泡沫的手,从后兜里掏出那嗡嗡作响的玩意儿。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苏晚。心口猛地一抽,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杂着残留的清洁剂气味,堵得我喉咙发紧。五年了,
这名字依旧带着魔力,轻易就能把我打回原形。我下意识地想划开接听键,
指尖却在触到冰凉的屏幕时顿住了。一种近乎自虐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深吸一口气,
任由那震动持续,直到它耗尽力气,归于沉寂。世界安静下来,
只剩下卫生间排风扇单调的嗡鸣和我粗重的呼吸。可这安静没持续几秒,
手机屏幕又骤然亮起,这次是一条短信提示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黑板。发件人:苏晚。
我盯着那两个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几秒后,我点开。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图片。一张设计极其精美、烫着奢华金色暗纹的电子结婚请柬。
背景是梦幻的白色城堡剪影,正中央,一对新人的名字被艺术字体簇拥着,
像两把淬毒的匕首:**新郎:周慕白 & 新娘:苏晚**周慕白。这个名字砸下来,
比马桶刷柄磕到骨头还要疼。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
只剩下尖锐的蜂鸣。苏晚那个藏在心底、镀着金光的白月光。那个她无数次在我怀里,
带着醉意和怅惘,絮絮叨叨提起的名字。那个让她眼睛里瞬间失去光彩,
只剩下遥远追忆的名字。他回来了。而我,林屿,
这个用五年时间小心翼翼陪着她、自以为能捂热一块石头的傻子,
终于迎来了她亲手颁发的“毕业证”——一张通往她婚礼的“观刑”门票。
我像个被抽掉骨头的木偶,背靠着冰冷的、布满水渍的瓷砖墙,一点点滑坐到潮湿的地面上。
塑料刷子脱手掉在脚边,发出空洞的轻响。心脏的位置,一片麻木的冰冷蔓延开来,
比这卫生间的地板还要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防盗门锁孔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咔哒,门开了,
熟悉的、刻意放轻的高跟鞋声嗒嗒嗒地踩在客厅的地板上,由远及近,停在了卫生间的门口。
我抬起头。苏晚就站在那里。她今天格外漂亮,精心描画的眼线微微上挑,
唇色是时下最流行的烂番茄红,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身上穿着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
是我陪她逛了三个商场才咬牙买下的“轻奢品”,此刻穿在她身上,像一件崭新的战袍。
她手里拎着几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袋子边缘尖锐地戳着空气。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旧家具。
那目光扫过我沾着泡沫的衣袖,扫过我膝盖上湿漉漉的水痕,
最后落在我脚边那柄寒酸的马桶刷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请柬看到了?”她的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像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我没有回答,
只是仰头看着她。卫生间顶灯惨白的光线打在她脸上,那曾经让我无数次心动的眉眼,
此刻却像蒙着一层陌生的冰霜。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向前走了一步,
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然后,手腕一扬——那张打印出来的、同样精美的实体请柬,
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又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带着纸张特有的锐利边缘,
不偏不倚地甩在了我的脸上。纸页刮过颧骨,留下一点细微的刺痒。“下个月八号,
景悦大酒店。”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淬着冰,“礼服穿像样点,别给我丢人。
”我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点黏腻湿滑的东西,低头一看,不是血,
是刚才刷马桶溅上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清洁剂泡沫。苏晚的目光落在我抹脸的动作上,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异样,但那绝不是心疼或歉意,
更像是一种混杂着嫌恶和施舍的复杂情绪。她顿了顿,红唇轻启,
吐出的字眼清晰得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身后那个刚刚被我奋力刷洗过的马桶,“新房刚装修好,味道大得很。
你手艺不错,”她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微笑,“到时候,新房里的几个马桶,
还等着你去开光呢。记得来。”说完,她不再看我,高跟鞋清脆地一转,
嗒嗒嗒的脚步声毫不留恋地远去。防盗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
也彻底隔绝了我和她的世界。狭小的卫生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清洁剂气味。脸上被请柬甩过的地方,被清洁剂泡沫沾染过的地方,
开始隐隐发烫。心脏那片麻木的冰冷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翻搅、撕裂,
带着尖锐的痛楚,几乎要冲破胸腔。我扶着冰冷的瓷砖墙,慢慢站起身。
腿脚因为久跪而麻木,踉跄了一下。视线有些模糊,我用力眨了眨眼,
看向洗漱台上那面布满水汽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狼狈的脸,头发凌乱,
眼睛布满血丝,脸颊上还滑稽地残留着一点白色的泡沫痕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
一点点向上扯开。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出一个极其难看、近乎狰狞的笑。
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带着血腥气的声音,
清晰地回荡在这充满屈辱气味的狭小空间里:“一定。”1 绝望深渊苏晚离开后那几天,
出租屋里静得可怕,像个巨大的、吸音的棺材。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常用的那款香水尾调,
甜腻又疏离,每一次呼吸都像在伤口上撒盐。我像个游魂,在不足五十平的空间里飘荡。
刷牙时看到并排挂着的旧牙刷,会愣神;打开衣柜,
半边空荡荡的衣架像无声的嘲讽;晚上躺在双人床上,身侧冰冷的空位仿佛深渊,
要把人吸进去。兄弟张鹏的电话是在第三天深夜打来的,铃声尖锐地划破死寂。“喂?林子?
还活着没?”他大嗓门里是藏不住的担忧,背景音嘈杂,“操,苏晚那事……我们都听说了。
妈的,周慕白那孙子!真他妈不是东西!你现在在哪?哥几个过去陪你喝点?”我喉咙发紧,
干涩得说不出话,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行,等着!马上到!
”张鹏风风火火挂了电话。半小时后,出租屋的门被拍得山响。拉开门,
张鹏和他女友刘芸挤了进来,手里拎着几大袋烧烤和一提冰镇啤酒。
张鹏一进来就给了我一个结实的熊抱,用力拍着我的背:“兄弟,挺住!为那种女人,
不值当!”刘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烧烤在桌上铺开,打开啤酒,递了一罐到我手里。
冰凉的铝罐冻得我一哆嗦。烧烤的烟火气和啤酒的麦芽香,暂时驱散了屋里的死寂。
几罐啤酒下肚,张鹏开始义愤填膺地骂娘,从周慕白祖宗十八代问候到苏晚的审美和良心。
刘芸则在一旁小声劝着:“少说两句……让林屿静静。”我沉默地听着,机械地灌着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里,却烧起一团火。酒精开始上头,眼前的东西有些晃动。
张鹏还在喋喋不休地痛斥周慕白的“伪君子”和“趁虚而入”,
那些词像针一样扎进我混沌的脑子。“伪君子……”我喃喃重复,
眼神空洞地盯着桌上油渍斑斑的一次性餐盒,
“他妈的……伪君子……”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
猛地窜了出来,带着灼人的热度。伪君子?光鲜亮丽?高高在上?我猛地放下啤酒罐,
力气大得罐子都瘪下去一块。在张鹏和刘芸愕然的目光中,我踉跄着冲进卧室,
扑向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那里堆着我大学时代买的画板和颜料箱,像个被遗忘的坟冢。
自从为了和苏晚的“未来”拼命工作赚钱后,我已经很久没碰过它们了。
我粗暴地掀开蒙尘的画板,灰尘呛得我一阵咳嗽。手指颤抖着打开颜料箱,
干涸的颜料管硬邦邦的,像死去的虫子。我不管不顾地抓起一支炭笔,
又胡乱挤出一管刺目的柠檬黄和一团黏稠的群青。“林子?你干嘛呢?”张鹏跟进来,
一脸懵。我没回答。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旋转的画面:那张烫金的、甩在我脸上的请柬。
周慕白虚伪得体的笑容。苏晚冰冷施舍的眼神。
还有……那个被我刷洗得几乎反光、承载了所有屈辱的马桶。
炭笔的尖端狠狠戳在粗糙的画纸上,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像是被某种狂暴的力量附体,手腕不受控制地抖动、拖拽。线条扭曲、狰狞,毫无章法,
却带着一种濒死挣扎般的宣泄。柠檬黄被粗暴地涂抹上去,像呕吐物,又像廉价的装饰。
群青覆盖其上,沉重、压抑,如同冰冷的墓穴。我画了一个扭曲变形的马桶轮廓,
敞开着黑洞洞的口,像一个嘲讽的大嘴。马桶圈上,
我堆砌着用猩红和暗金勾勒出的、浮夸繁复的巴洛克式纹样,华丽得令人作呕。马桶内部,
不再是污秽,而是……一片燃烧的、扭曲的星空漩涡,
中心隐约可见一张模糊的、属于周慕白的、带着虚假笑意的脸孔,正被那漩涡吞噬。
汗水混着额角流下的酒液,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浑然不觉,
只是疯狂地涂抹、覆盖、撕裂。画笔就是我的武器,颜料是喷射的怒火。
那些被压抑了五年的、被轻蔑的、被当作垃圾踩在脚下的东西——我的热爱,我的骄傲,
我的不甘——此刻全都化作了画纸上狂暴的笔触和刺眼的色彩。一张,又一张。
旧日历纸背面、廉价的打印纸、甚至是从厨房扯下来的油腻包装盒纸板……都成了我的战场。
主题只有一个:马桶。各种形态、各种角度、各种隐喻的马桶。
华丽的、肮脏的、冰冷的、燃烧的、吞噬的……张鹏和刘芸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画到后来,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眼睛布满血丝,干涩得刺痛。地上、桌上、床上,
铺满了这些散发着松节油和酒精气味的、惊悚怪诞的“马桶”画。最后一点力气耗尽,
我像截烂木头一样瘫倒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刺眼的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照在满地的画作上。那些扭曲的色彩和线条,
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生命力。我喘着粗气,
看着这一片狼藉的“战场”,看着那些从灵魂深处呕出来的、丑陋又真实的画面。
一股奇异的平静,取代了之前的狂乱和剧痛。手机屏幕还停留在苏晚那条短信的界面。
我点开,看着那张刺眼的电子请柬。“下个月八号,景悦大酒店……”我咧开嘴,
无声地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动。这一次,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狰狞,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心。手指在屏幕上滑动,
找到那个几乎被我遗忘的联系人——大学时隔壁美院的师兄,陈默。他毕业后进了美术馆,
一直劝我别放弃画画。我拍了一张满地画稿的照片,光线昏暗,画面凌乱而冲击。然后,
在对话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师兄,帮我看看。这些‘垃圾’,能卖钱吗?”发送。
手机被我扔在一边。我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这一次,黑暗中不再是绝望。
那片被我呕出来的、扭曲的“马桶星空”,似乎撕开了一道缝隙,
透进来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2 艺术重生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又像是被拉长成了慢镜头。出租屋彻底变成了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只不过敌人是我自己,
武器是画笔和颜料。陈默师兄的消息回得很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震惊:“卧槽!
林屿?!你……你受什么刺激了?这风格……太他妈……太有冲击力了!暗黑系解构主义?
带着点超现实的荒诞和……愤怒?”他连用了好几个感叹号,“别卖!千万别贱卖!等我!
我找个人给你看看!”他找的人是江莱。一个名字听起来很温婉,
但行事风格像一阵飓风的女人。她是市里新锐艺术空间“棱镜”的策展人。
江莱第一次踏进我那狗窝般的出租屋时,我正趴在地上,
用一把刷墙的破刷子蘸着厚重的黑色丙烯,在一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破门板上涂抹。
屋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丙烯和泡面混合的诡异气味。
满地都是画稿、揉成一团的废纸、空颜料管和外卖盒。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
踩着高跟鞋,无视脚下的狼藉,径直走到我身后。我甚至没听到她开门进来的声音。
“你就是林屿?”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审视。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沾着黑色颜料的手差点甩到她昂贵的裤腿上。她敏捷地后退半步,眉头都没皱一下,
目光锐利如刀,直接落在我正在涂抹的那块破门板上。那上面,
我画了一个巨大的、结构扭曲的马桶。马桶圈是断裂的荆棘缠绕而成,内部不是漩涡,
而是用极其细腻写实的笔法描绘的、正在腐烂的玫瑰花束,花瓣边缘卷曲发黑,
花蕊处爬满了细小的、闪着金属冷光的机械甲虫。背景是压抑的深红,像是凝固的血块。
江莱沉默地看着,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被这气味熏出去。然后,她抬起头,
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我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嫌弃,没有惊讶,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猎手发现猎物般的兴奋。“陈默没骗我。”她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够脏,够狠,够真实。这堆‘垃圾’,我收了。”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直接得让人措手不及。她甚至没问价格,直接从随身的铂金包里抽出一份合同,
拍在唯一还算干净的——我的破电脑桌上。“签了。‘棱镜’下个月有个主题展,
‘城市伤痕’。你的这些‘马桶’,我要五幅,做压轴。”她顿了顿,补充道,
“预付你三万。剩下的,看展出效果。”三万块!预付!
对于当时兜里只剩下几百块、下月房租还没着落的我来说,无异于天降横财。但我拿着笔,
手指却有点抖。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眼中的光。
那是一种看到价值、看到潜力的光,一种我在苏晚眼中从未见过的、纯粹而炽热的光。
“怎么?嫌少?”江莱挑眉。“不…不是。”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
在那份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有了这笔钱,生活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强心针。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还债,不是大吃大喝,
而是立刻租下了一个废弃工厂角落的破旧大开间。这里远离市区,租金便宜得离谱,
巨大的窗户布满灰尘,但采光极好,空间足够我肆意挥霍。
我把所有的画稿、颜料、工具一股脑儿搬了过去。工厂开间成了我的王国,我的巢穴,
我的战场。白天,我在画架前搏杀,把那些屈辱、愤怒、不甘、自嘲,通通倾泻在画布上。
夜晚,我啃着面包,对着电脑屏幕,研究各种艺术流派,看那些大师的作品,
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水分。陈默和江莱成了我仅有的联络人。
陈默会给我寄来最新的艺术杂志和画册,江莱则像个冷酷的监工,每隔几天会直接杀到工厂,
对我的新作品进行毫不留情的“审判”。“这里,情绪太直白,像泼妇骂街!收着点,
用隐喻!用象征!”她指着画布上我宣泄愤怒的一处笔触。
“这个马桶圈的弧度不够‘优雅’!要那种虚伪的、精致的、令人作呕的优雅感!懂吗?
”她皱着眉,用指尖虚点。“色彩!太脏了!我要的是华丽表象下的腐烂感!
不是单纯的脏乱差!”她叉着腰,气场强大得像女王。在她的高压“蹂躏”下,
我的画风在痛苦中蜕变。最初的狂暴宣泄逐渐沉淀,
被一种更内敛、更尖锐、更具反讽意味的冷峻所取代。
祭坛、爱情的坟墓、被粉饰的肮脏、光鲜亮丽的囚笼……那些华丽繁复的纹饰下掩盖的腐烂,
那些冰冷金属质感中透出的绝望,愈发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