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喀布尔的最后色彩阿富汗的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味儿。不是土腥,
也不是骆驼牲口棚里那股热烘烘的臊气,是更刺鼻的——烧焦的橡胶、炸开的砖石粉末,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烈日暴晒过的血腥甜锈味,混合成一股令人喉咙发紧的战争尾气,
顽固地钻进鼻腔,粘在肺叶上。我,林战,靠这个味儿活着。
手里沉甸甸的莱卡 M6 就是我的命。取景框是我的世界,框住爆炸的火光,
框住倒塌墙壁后惊恐瞪大的孩子眼睛,框住断壁残垣间一株歪脖子野花倔强的影子。“老林!
这边!” 吼声扯着嗓子,盖过远处零星的枪响。是向导阿卜杜勒,矮壮敦实,
胡子拉碴的脸藏在沾满灰尘的头巾下,只有那双眼睛,鹰隼一样锐利,
死死盯着街角一片刚被炮火洗礼过的废墟。几缕残烟还在扭曲着上升。废墟前,
几个平民正徒手扒拉着焦黑的瓦砾和断裂的钢筋,他们的动作是麻木的、绝望的机械重复。
一张女人的脸,裹着褪色的蓝头巾,沾满灰土,正死死盯着那些沉重的水泥块,
眼神空洞得像个被掏空的洞。她身边,一个干瘦的小男孩,最多五六岁,
脸上糊满黑灰和泪痕,死死揪着女人破烂的袍角,小身子抖得像风里的枯叶。就是这里。
就是现在。心脏在肋骨下重重擂了一下,肾上腺素猛地窜上来。我几乎是本能地矮身,
向前快速移动几步,靴子踩在碎砖砾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找角度,半跪,
左肘死死抵在膝盖上稳住身体。冰冷的金属取景框贴上眼眶,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喧嚣。
那个女人的脸,那孩子惊恐无助的眼神,瞬间填满了我的视野。背景是焦黑的断墙,
几根扭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阳光很烈,
打在女人头巾边缘那一点点残存的蓝色上,反射出一种近乎刺目的、脆弱的钴蓝。
食指搭上冰凉的快门钮,屏住呼吸。就在那个临界点,指尖即将压下的毫秒之间——轰!!!
不是来自远方,是脚下!大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又猛地向上掀开!
狂暴的、撕裂一切的声浪如同实体化的铁锤,狠狠砸在耳膜上,
眼前瞬间被一片灼热刺目的白光吞噬!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抛起,
像破麻袋一样甩了出去。世界在翻滚、颠倒、碎裂。时间被拉长了,又或者被彻底碾碎了?
后背重重砸在滚烫坚硬的地面上,碎石和弹片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砸落。
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炸开,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腥甜。
视野里全是疯狂闪烁跳跃的、毫无意义的光斑和雪花点。最后残存的意识里,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纯粹的白光。还有……还有那抹刚刚在取景框里看到的,
女人头巾边缘,那一点点脆弱却无比真实的钴蓝色……它……它好像……在……褪色?
白光吞噬一切,包括那抹蓝色。彻底的黑,淹没下来。
---2 显影液里的灰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冰冷、锐利,像无数根细针,
扎得脑仁一阵阵抽痛。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挣扎了几下,才勉强撕开一条缝。
视野先是模糊摇晃的,天花板惨白的光晕在晃荡,像水波。“醒了!林战?林战!
” 声音急切,带着哭腔,是小雅。她的手猛地抓住我的右手,攥得很紧,
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我手背上。我转动干涩的眼球。小雅的脸凑得很近,
眼睛红肿,嘴唇在微微颤抖。她身后是医院白得晃眼的墙壁,还有……窗户?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不是阴天的那种灰,是彻底的、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灰。
像一张巨大的、吸饱了墨水的劣质宣纸,覆盖了整个世界。
天空、树影、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全都在深浅不一的灰色中沉浮。没有层次,没有边界,
只有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灰。心猛地沉下去,沉到一片冰冷的深渊里。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喉咙。“小雅……”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天……怎么是灰的?”小雅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
嘴唇抖得更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林战……你……” 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只是更紧地攥住我的手,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医生进来了,表情凝重得像块石头。
他拿着各种仪器在我眼前晃动,刺眼的光束扫过瞳孔。“林战先生,” 医生的声音平板,
带着职业性的残酷冷静,“根据检查结果和你的经历,我们基本可以确定,
你患的是**创伤性色盲**。强烈的爆炸冲击波和伴随的极端精神刺激,
对你大脑的视觉处理区域,特别是负责色彩识别的V4区域,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不可逆?”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是的。” 医生推了推眼镜,
镜片反射着病房惨白的光,“很遗憾,这是永久性的。你的世界,
以后……恐怕只有黑白灰了。”永久性的。黑白灰。这几个词在死寂的病房里嗡嗡作响,
撞在惨白的墙壁上,又弹回来,重重砸在我的太阳穴上。小雅的啜泣声被放大了无数倍,
像钝刀子割着神经。出院那天,小雅小心翼翼地扶着我,
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又脆弱无比的瓷器。阳光照在身上,只有温度,没有色彩。
街道、行人、车辆……一切都像是从一部古老褪色的黑白默片里拓印下来的剪影,沉闷,
压抑,毫无生机。行道树的叶子是深灰的,路边的花坛是浅灰的,
连天空都像一块巨大的、脏兮兮的铅板压下来。回到熟悉的公寓,像踏入一个陌生的坟墓。
小雅努力想活跃气氛,她拿起茶几上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林战,你看!
” 她努力挤出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高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把那东西举到我眼前,
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我刚买的苹果,红得发亮!多新鲜!好不好看?”苹果。在我眼里,
它只是一个形状规则的、表面带着些微深浅变化的灰白色球体。没有光泽,没有生机,
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了。我看着小雅那双充满期待又隐含恐惧的眼睛,
那双曾经让我觉得盛满了整个春天湖水的眼睛,此刻在我灰白的视野里,
也只剩下深浅不同的灰影。我张了张嘴,感觉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味:“……好看。
” 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小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像一张骤然破裂的面具。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那颗“红得发亮”的苹果,从她颤抖的手里滑落,“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滚了几圈,停在我脚边。一个深灰色的、丑陋的圆球。我把自己关进了暗房。
熟悉的、带着酸涩铁锈味的显影液气息,是我此刻唯一能找到的、带着一丝活气的避难所。
红灯昏暗,像凝固的血。手指在熟悉的操作中寻找着麻木的安慰。显影盘里,
一张张浸在药水中的相纸开始浮现影像。喀布尔。废墟。女人裹着头巾的脸。
那个揪着袍角、满脸黑灰泪痕的小男孩……画面一点点清晰,但我的心却一点点沉入冰窟。
没有色彩。没有爆炸瞬间那刺目的白光,没有女人头巾边缘那抹脆弱的钴蓝,
没有小男孩脸上泥土的褐黄和泪水的反光……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绝望的、层次分明的灰。
深灰的瓦砾,浅灰的天空,中灰的人脸……所有曾经鲜活的生命瞬间,
所有他用生命捕捉的现场冲击力,在这片单调的灰阶里,被彻底阉割了。
它们变成了一堆冰冷、乏味、毫无意义的黑白图案,像是历史课本里模糊不清的插画。
我死死盯着显影盘里那张小男孩的脸。在灰色的世界里,他那双曾经盛满惊恐和绝望的眼睛,
空洞得像个虚无的窟窿。“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冰冷的显影盘边缘,
溅起微小的水花,迅速消失在浓稠的药液里。不是汗。我抬起手,
指尖触碰到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意。灰白的世界里,连眼泪都是透明的吗?
---3 枪口与灰烬玫瑰报社主编老李的电话打来时,
我正对着暗房里一墙灰蒙蒙的“作品”发呆。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彻夜难眠的影像,
如今只是一排排冰冷的墓碑。“林战,” 老李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异常沉重,
背景音嘈杂,“刚果金那边……又炸锅了。东线,政府军和‘解放阵线’干上了,
平民区……惨。”我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质工作台的边缘,木刺扎进指甲缝里,
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社里……需要人过去。” 老李顿了顿,
语气带着试探和难以启齿的恳求,“前线记者都撒出去了,缺口太大。
新招的几个雏儿……嫩得很。林战……我知道你的情况,但是……”他没说下去。但我知道。
我林战的名字,在战地摄影圈子里,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我的照片,
是能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那种。“我瞎了,老李。” 我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字面意义上的瞎了一半。我的相机现在只能拍黑白废片。”“我知道!
我知道这他妈强人所难!” 老李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躁,
“可我需要你的眼睛!不是看颜色的眼睛!是你看战场、看人性的那双眼睛!
是你能在子弹缝里找到故事的本事!林战,你他妈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带带新人,
就当……就当给社里,也给你自己,最后留点东西!行不行?!”最后留点东西?
我盯着墙上那片死寂的灰,心脏某个地方被狠狠拧了一下。“行。” 喉咙里挤出这个字,
像吐出一块带血的铁渣。三天后,金沙萨机场。热浪裹挟着尘土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汗臭、劣质香水的甜腻……各种气味混合成一种熟悉的、属于动荡边缘地带的标志性气味。
我的世界依旧是单调的灰阶,深浅不一的灰色人影在灰色的背景里晃动。“林老师!
”一个清脆却明显带着紧张的声音穿透嘈杂。我转头。
一个年轻女孩背着几乎跟她人一样高的沉重摄影包,拖着同样巨大的行李箱,
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跑过来。短发利落,脸上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和初到战地的亢奋与不安。
灰色世界里,她的轮廓显得格外单薄。“薇薇安?” 我记得资料上的名字。“是我!
林老师,终于见到您了!” 她用力点头,伸出手,笑容灿烂,
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我眼里是浅灰的,“我……我是您铁粉!您的战地系列,
每一张我都临摹过!”粉丝?临摹?我扯了扯嘴角,没去握她的手。战地不是画室。
“包给我一个。” 我直接伸手去拽她肩上那个巨大得离谱的摄影包。“不用不用!林老师,
我背得动!” 她急忙侧身躲开,眼神却瞟向我那只曾受过伤的左臂。“少废话。在这里,
听我的。”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一把将那个沉重的包扯了过来,肩膀猛地一沉。真他妈重。
这丫头是把整个家当都背来了吗?去东线的路是地狱之旅。
破旧颠簸的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跳跃,
卷起的漫天黄尘让本就灰暗的世界变得更加混沌。枪声像爆豆子一样在远处时断时续地响起,
每一次都让薇薇安的身体绷紧一下。我们的目的地是东线冲突的核心,一个叫卡巴的镇子。
几天前,这里还是集市,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尸体开始腐败的甜腻恶臭。倒塌的房屋像巨兽的骸骨,
扭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跟紧我!别乱拍!先找掩体!” 我压低声音吼道,
侧身闪进一堵只剩半截的焦黑墙壁后面。薇薇安脸色煞白深灰,大口喘着气,
抱着相机的手在抖,但还是用力点头,紧紧跟在我身后。我们沿着残破的街巷缓慢移动。
突然,薇薇安的脚步停住了。她蹲下身,从一堆瓦砾和灰烬里,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样东西。
“林老师,您看……” 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惋惜,把它举到我眼前。
是一朵花。或者说,曾经是一朵花。花瓣早已被炮火熏得焦黑、卷曲、破碎不堪,
只剩下一个勉强能辨认的形状,孤零零地顶在一根同样焦黑的花梗上。在我灰白的视野里,
它只是一小团形状怪异的、比周围瓦砾颜色稍浅一点的灰影。
“听说……它以前可能是红色的?” 薇薇安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红色?
这个字眼像烧红的针,猛地刺了我一下。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尖锐的讽刺涌上来。
在这种连人命都贱如草芥的地方,讨论一朵花的颜色?荒谬!“红?
”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早该黑了!跟这地方一样,
跟人心一样!” 我近乎粗暴地拍开她捏着那朵“灰烬玫瑰”的手,“别发呆!
想活命就给我集中精神!这里没有花,只有子弹和死人!”薇薇安被我吼得一哆嗦,
那朵焦黑的花掉落在厚厚的灰烬里,瞬间被尘土掩埋。她看着我,嘴唇抿得紧紧的,
眼神里刚才那点天真的惋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伤的倔强和困惑。
就在这时——咻——!刺耳的破空声撕裂空气!不是从前方,是从侧面!“趴下!!!
” 完全是本能!肾上腺素在千分之一秒内爆炸!我甚至没时间思考,
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反应。左手猛地发力,
狠狠将还在发愣的薇薇安朝旁边的断墙豁口处扑倒!右臂下意识地环过她的头,
把她整个上半身死死按在自己胸膛和冰冷坚硬的地面之间!轰!!!
巨大的爆炸声在离我们藏身处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猛然炸开!
狂暴的冲击波夹杂着滚烫的气浪、碎石和致命的弹片,如同钢铁风暴般横扫而过!
我们藏身的半截断墙剧烈地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大块大块的砖石和水泥碎块暴雨般砸落下来!我死死地压着薇薇安,
用自己的背和肩膀硬扛着砸落的碎石。烟尘瞬间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
世界在疯狂的震动和巨响中旋转、碎裂。几秒,或者几分钟?时间失去了意义。
当那毁灭性的轰鸣和震动终于稍稍平息,只剩下耳鸣的尖锐嘶鸣和碎石簌簌落下的声音时,
我才感觉到压在身下的薇薇安在剧烈地颤抖。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雏鸟。
我慢慢松开手臂,撑起身体。后背和肩膀传来火辣辣的剧痛,肯定被碎石划破了。
烟尘还在弥漫,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灰黄。“咳……咳咳……” 薇薇安剧烈地咳嗽起来,
挣扎着抬起头。她脸上全是灰土,只有那双眼睛,在灰蒙蒙的尘埃背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