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东煮的热气在玻璃柜上凝成水珠,顺着边缘蜿蜒而下,像谁在无声地流泪。
秋千站在柜台前,指尖捏着竹筷悬在沸腾的汤面上,白雾漫过她的睫毛,
让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毛茸茸的。"最后一串鱼豆腐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蒸汽,
带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竹筷轻轻一挑,琥珀色的鱼豆腐在沸水里翻了个身,
裹着滚烫的汤汁落进纸杯。然后她侧过脸,对着身旁那片空茫的空气说:"你要的萝卜,
锅里没有了。"话音落下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像冰锥般刺进太阳穴。她愣住了,
竹筷在指间微微发颤。身旁的位置明明空无一人,瓷砖地面反射着冷白的灯光,
连一丝影子都没有。可刚才那句话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身边真的站着一个人,
一个每天和她一起来买关东煮、永远只点萝卜的人。
穿蓝色围裙的店员正用长柄漏勺搅动汤底,闻言抬起头。他的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
眼神里浮着层困惑的怜悯,像在看一个迷路的孩子:"小姐,您是一个人来的。""哦。
"秋千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捏着两双一次性筷子。
塑料包装袋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便利店里格外清晰,像在嘲笑她的荒谬。
她明明记得每次都要买两份——鱼豆腐和海带结是她的,萝卜和魔芋结是另一个人的。
可现在,另一份的主人蒸发了,只留下两双筷子在她掌心,凉得像冰。走出便利店时,
晚风卷着秋雨的潮气扑面而来。她裹紧了风衣,纸杯里的关东煮还烫着手心,
可指尖却冷得发僵。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地趴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像一条被遗弃的尾巴。那天夜里,公寓的门锁开始自己转动。咔哒。
秋千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旧杂志,书页翻动的声音突然被这声轻响打断。她屏住呼吸,
侧耳听着,公寓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的嗡鸣。咔哒,咔哒。声音又响起来了,
比刚才更清晰。钥匙***锁孔,顺时针转了半圈,卡住了,又退回来,反复着这个动作。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种执拗的存在感,像有人站在门外,一次次尝试着开门,
却总也找不对钥匙的角度。她赤着脚走到门边,冰凉的木地板透过脚心传来寒意。
猫眼是漆黑的,外面楼道的声控灯没有亮,说明门外的人连脚步都没发出。
可那转动锁芯的声音还在继续,咔哒,咔哒,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和她玩一场诡异的游戏。
她想起便利店店员的眼神,想起掌心那两双多余的筷子。胃里突然一阵翻搅,
刚才吃下去的关东煮沉甸甸地坠着,像吞下了一块石头。这声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咔哒声戛然而止。她趴在门上听了很久,
直到楼道里传来第一声邻居开门的声音,才敢慢慢后退。沙发上的杂志还摊开在某一页,
上面印着一张游乐园的照片。旋转木马的灯光绚烂得像个梦,
照片角落有一行小字:"和重要的人一起,才是完美的旅程。"秋千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重要的人"长什么样子了。二第二天醒来时,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昨夜的咔哒声仿佛只是个荒诞的梦。可当秋千走进浴室时,
那点自我安慰瞬间碎了。牙刷架里只有一支薄荷味的电动牙刷,刷头微微倾斜,
上面还沾着潮湿的牙膏沫——是她早上刚用过的。漱口杯放在台面上,杯沿结着浅淡的牙渍,
是她自己的唇形。可镜子里的雾气还没散尽时,她总觉得台面上应该还有另一支牙刷,
另一杯水,和她的并排放在一起,像一对沉默的伙伴。她伸手摸了摸洗手台的大理石表面,
冰凉光滑,没有任何水渍。转身看向卧室时,心脏又猛地一缩。枕头铺得很整齐,
可右侧明显陷下去一块,形成一个浅浅的窝。棉质枕套上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不是她常用的薰衣草味,而是种清冽的木质香,像雨后森林里潮湿的树皮。
她把脸埋进那个凹陷里,气息很淡,却异常熟悉,熟悉到让她眼眶发酸。"你到底是谁?
"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问,声音在墙壁间反弹,变成模糊的回音。
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证据。衣柜最上层的箱子里,叠着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
领口都磨出了细毛边,尺寸明显比她的大。最深处挂着件深灰色衬衫,她伸手取下来,
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她把衬衫往身上比划,肩线恰好卡在她的肩头,
袖长也刚刚好,像是照着她的骨架裁的,却又分明是男式的剪裁。
洗衣机的滤盒里卡着根短发,不是她的长度。她用指尖捏起来对着光看,
发丝根部还沾着点灰白色的灰尘,带着股陌生的古龙水味——和枕头上的木质香很像,
却又多了点柑橘的清爽,像清晨带着露水的橘子树。她打开手机相册,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几千张照片里,有风景,有美食,有和朋友的合影,
却没有一张能证明"另一个人"的存在。她甚至翻到了去年独自旅行的照片,
在海边日出的光晕里,她笑得眯起眼睛,身边的沙滩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起的衣角。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们明明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她想起某个暴雨天,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跑过十字路口,雨水打湿了裤脚,
却笑得停不下来;想起跨年夜在天台看烟花,身后的人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
烟花的光在视网膜上炸开一片绚烂;想起周末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
另一个人的手总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指尖带着点薄茧。这些记忆那么清晰,
带着温度和触感,怎么可能是假的?她点开微信,给通讯录里所有名字发了条消息,
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有个恋人,对不对?"回复来得很快,像约好了似的。
大学室友林薇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秋千,你睡糊涂了?你单三年了啊,忘了?
上次同学聚会你还说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呢。"发小苏晓打来电话,
语气里带着担忧:"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我上周才跟你吃过饭,
你全程都在说新看的话剧,根本没提过什么恋人啊。"前同事张姐回复得更直接:"小秋,
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别胡思乱想,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电话里的忙音像是敲在心上的锤子,一下下砸得她发疼。她瘫坐在地板上,
背靠着冰冷的衣柜,手机屏幕还亮着,那些回复像针一样扎进眼里。三年?
她已经单身三年了?那这些日常的痕迹是怎么回事?那两件总出现在洗衣机里的男士内衣,
那双摆在玄关的灰色拖鞋,那瓶总放在床头的、她从不喝的威士忌?凌晨三点,
她在相册的最近删除里扒到了一张照片。照片很模糊,像是随手拍的。
昏黄的路灯把树影拉得老长,她站在光晕里,微微踮着脚,唇尖快要碰到身前的人。
那人的脸浸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截绷紧的下颌线,和耳后露出的一小片皮肤,
上面有颗很小的痣。她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放大照片,想看清那人的脸,可像素太低,
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轮廓。她点开照片详情,
心脏猛地一沉——拍摄日期:2023年2月30日。她打开手机日历,
翻到2023年2月。最后一天是28日,下面是一片空白,像被谁用橡皮擦掉了。
一个不存在的日期,一张没有脸的恋人。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敲打在玻璃上,
发出沙沙的声响。卧室门被风推开一条缝,穿堂风卷着那股熟悉的木质香飘进来,
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她猛地回头,门口空荡荡的。三心理诊所的候诊室铺着浅灰色的地毯,
踩上去悄无声息。墙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色彩模糊得像未干的泪痕。秋千坐在沙发上,
指尖反复摩挲着帆布扶手的纹路,鼻尖萦绕着消毒水和薰衣草香混合的味道。"秋千小姐?
"护士的声音很轻柔,像羽毛拂过心尖。她抬起头,跟着护士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墙壁是淡蓝色的,挂着几盏暖黄色的壁灯,光线透过磨砂玻璃漫出来,
在地上投下一圈圈模糊的光晕。诊室比她想象的小,却很温馨。靠墙摆着一排书架,
上面塞满了厚厚的心理学著作,书脊在阳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沙发是深绿色的丝绒材质,
坐上去陷得很深,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托住。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占了整整一面墙。
画里是个穿白衬衫的男孩,背对着观众坐在秋千架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
镀上一层金边。他脚边扔着一双红布鞋,鞋跟处磨出个小洞,鞋带松松地拖在地上,
像条无力的尾巴。"请坐。"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秋千在沙发上坐下,
对面的医生推过来一杯温水。玻璃杯底印着一圈浅红的唇印,像是谁留下的口红印,
已经被反复擦拭过,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医生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副细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像盛着一汪深水。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那种目光很平和,不带任何评判,让她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说说吧。"他终于开口,
指尖在病历本上轻轻敲了敲,"你觉得哪里不舒服?"秋千攥紧了水杯,
冰凉的玻璃让她稍微镇定了些:"我...我好像弄丢了一个人。""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声音发涩,"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记得他的名字,
可我知道他存在过。我们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去便利店买关东煮...可所有人都说,
我一直是一个人。"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你能想起一些具体的事吗?""能。"秋千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记得他总把伞往我这边倾,自己半边肩膀全湿了;记得他剥橘子很厉害,
总能把橘子皮剥成一整块;记得他睡觉会磨牙,
我总笑话他像只小老鼠...这些记忆那么清楚,怎么可能是假的?"医生停下笔,
推了推眼镜:"你最害怕失去什么?"这个问题来得很突然,秋千愣住了。
她看着墙上的油画,男孩的背影沉默地对着她,秋千架的铁链在画里微微倾斜,
像随时会荡起来。"我害怕..."她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松开,
"害怕失去我已经失去的东西。"医生低头写字,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秋千盯着他的笔尖,
看见"解离性记忆填补"几个字落在纸上,墨迹还没干,又被他用力划掉,
留下几道深深的墨痕。最后,纸上只剩下"记忆填补"两个词,像道没愈合的疤。
"你知道吗?"医生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画上,"人有时候会自己创造记忆。
""创造记忆?""嗯。"他点点头,"当现实太痛苦,或者太孤独时,
大脑会自动填补一些空缺,创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段不存在的经历,来保护我们自己。
就像...给伤口敷上一层纱布。"秋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幅画,
画里的男孩依然背对着她,红布鞋安静地躺在地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在画框边缘投下一道金边,让整个画面看起来像一场易碎的梦。"可那些细节太真实了。
"她固执地说,"他的味道,他的温度,他握我手时的力度...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医生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有时候,我们对自己的欺骗,比真实更像真实。
"离开诊所时,秋千回头望了一眼。诊室里的光线好像暗了些,墙上的油画里,秋千架空了。
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孩不见了,地上的红布鞋也消失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心脏猛地一跳。
她今天穿的明明是双白色运动鞋,可此刻脚上却套着那双红布鞋。
鞋跟处的破洞蹭着她的脚踝,有点疼,布料磨得皮肤发痒,和画里那双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