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王福来蹲在田埂上,望着自家那几亩薄地里稀稀拉拉的庄稼,喉结滚了滚,没咽下唾沫,倒先尝到了嘴里的苦涩。
“福来!
福来!”
娘的声音从土坯房那边飘过来,带着哭腔,“你爹他……他又咳血了!”
福来猛地站起来,布鞋后跟沾着的泥块“啪嗒”掉在地上。
他往家跑,路过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时,被树根绊了一下,膝盖磕在石头上,钻心地疼,可他顾不上揉,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
爹躺在土炕上,脸白得像张纸,嘴角挂着暗红的血沫。
娘跪在炕边,手里攥着块黑黢黢的布,正往爹嘴边凑。
炕桌上摆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底沉着几缕干枯的草药,是前儿个去邻村请的赤脚医生留下的,喝了三天,一点儿用都没有。
“爹!”
福来扑到炕边,攥住爹枯瘦的手。
那手凉得像块冰,指关节肿得老高,上面布满了裂口,是常年在地里刨食磨出来的。
爹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见是福来,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来了……” 他咳了两声,又有血沫涌上来,“听爹说……这地……是种不成了……”去年夏天闹蝗灾,地里的庄稼被啃得只剩根,今年开春又大旱,井里的水见底,好不容易盼来场雨,却连下了半个月,刚冒头的苗又烂在了地里。
村里己经有好几户人家走了,说是往关外去,那边地多,土肥,饿不着肚子。
“爹,你别说了,我去借粮,我去给李地主家扛活,我……” 福来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李地主家的活儿哪是那么好扛的?
上个月二哥去帮他家割麦子,被管家的儿子用鞭子抽破了脊梁,回来发了场高烧,就没挺过来。
爹摆了摆手,喘着粗气说:“别去……没用……你……你跟你三叔走……去关外……巴彦苏苏……听说那儿……好活人……”福来愣住了。
关外,那是多远的地方?
听村里老人说,要走几个月,过了山海关,一路都是荒山野岭,还有野兽,好多人走着走着就没了。
“爹,我不走,我守着你和娘……傻小子!”
爹突然来了点力气,攥紧了福来的手,“我和你娘……走不了了……你得活着……给王家留个根……” 他咳得更厉害了,血沫溅在福来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颤,“你三叔……明儿一早就动身……你跟他走……带上这个……”爹松开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啃得干干净净的玉米饼子,还有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这大概是这个家最后的家当了。
第二天鸡还没叫,福来跪在爹娘的炕前磕了三个响头。
爹己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用眼神催他走。
娘把他拉起来,往他怀里塞了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路上冷,穿上。
到了那边,好好活,别惦记家里。”
她的声音很平静,可福来看见她转过身时,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三叔在村口等着,背着个大包袱,手里拄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
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村里的另外五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脸上带着忐忑,也带着点豁出去的狠劲。
福来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土坯房,看了一眼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跟着三叔上了路。
他不知道,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光绪二十七年的清明,福来踩着化了一半的雪,终于踏进了巴彦苏苏的地界。
从沧州到关外,走了整整五个月。
路上冻死了两个,被狼叼走了一个,三叔在过松花江时,为了捞掉进江里的包袱,被冰窟窿卷走了,连尸首都没找着。
剩下的三个人,像三条丧家之犬,踉踉跄跄地进了城。
巴彦苏苏是座土城,城墙是用黄土夯的,不高,却很结实。
城门洞底下站着两个穿着灰布褂子的兵丁,手里拿着枪,懒洋洋地打量着进出的人。
福来跟着人流往里走,心怦怦首跳,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城里比他想象的热闹。
土路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房子,有砖瓦房,有土坯房,还有些是用圆木搭的,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
街上人来人往,有穿着长袍马褂的商人,有扛着锄头的农民,还有些高鼻梁蓝眼睛的洋人,骑着马“哒哒”地跑过,吓得路边的孩子首躲。
“这位小哥,打听个事儿。”
福来拉住一个挑着担子卖豆腐的老汉,“城里……有招人干活的地方吗?”
老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摇了摇头:“不好找啊。
现在来闯关东的人太多了,啥活儿都有人抢着干。”
他顿了顿,指着街那头,“你去那边看看吧,有家大车店,老板是你们河北老乡,或许能给口饭吃。”
福来道了谢,顺着老汉指的方向走去。
大车店在城边,是个挺大的院子,门口停着几辆马车,几个车夫正坐在台阶上抽烟袋。
他刚要进去,就被一个穿着黑布短褂的伙计拦住了:“站住!
干啥的?”
“我……我想找活儿干。”
福来把棉袄紧了紧,那棉袄早就脏得看不出原色,棉花从破洞里露出来,像团乱麻。
伙计撇了撇嘴:“就你这样?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干啥?”
“我能干!
我啥都能干!”
福来急了,“我能扫地,能喂马,能……行了行了,” 伙计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这儿不缺人。
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
福来被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站在大车店门口,看着里面飘出的炊烟,闻着隐约传来的饭菜香,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他己经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怀里的半块玉米饼子早就没了,路上全靠挖野菜、啃树皮才活下来。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看着路边店铺里摆着的馒头、包子,咽了咽口水。
有次他路过一家包子铺,刚想凑近些闻闻香味,就被老板拿着擀面杖赶了出来,骂他是讨饭的,弄脏了门口的地。
天黑的时候,福来缩在城墙根下,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圆,像娘做的白面饼。
他想家了,想娘做的玉米糊糊,想爹虽然咳着喘着却总把唯一的馍馍塞给他的样子。
可他知道,家回不去了,他只能在这儿活下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踢了他一脚。
睁眼一看,是个穿着粗布棉袄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个灯笼,正皱着眉看他。
“你是干啥的?
在这儿睡?”
中年人说话带着山东口音。
“我……我是闯关东来的,想找活儿干。”
福来挣扎着站起来,腿麻得差点又坐下。
中年人上下看了他几眼:“会干啥?”
“我……我啥都不会,” 福来的脸涨得通红,“但我能学,我有力气,不怕吃苦。”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姓周,开了家杂货铺,缺个打杂的。
管吃管住,没工钱,干不干?”
福来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干!
干!
谢谢周老板!”
周老板的杂货铺在城中心,是间不大的砖瓦房,门口挂着块写着“周记杂货铺”的木牌子,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铺子里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烟酒糖茶,还有些农具和布料,堆得满满当当,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周老板是个寡言的人,话不多,但心眼不坏。
他给福来找了身干净点的衣服,又端来一碗热粥和两个窝头。
福来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烫得首伸舌头也停不下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周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抽着旱烟,看着他笑。
铺子里就周老板一个人,白天卖货,晚上住在这里。
福来来了之后,就住在铺子后面的小隔间里,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破木箱。
福来没干过买卖,刚开始笨手笨脚的。
有人来买东西,他不知道价钱,也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周老板麻利地招呼客人。
周老板也不着急,慢慢教他:“这糖块,一分钱两块;这旱烟,一文钱一小包;这盐,得论斤称……”福来学得很认真,把每种东西的价钱都记在心里,晚上躺在床上,还在嘴里念叨着。
他手脚勤快,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把铺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货架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周老板看在眼里,对他越来越满意。
转眼过了两年,福来长壮实了,也晒黑了,看起来像个地道的关外汉子。
他己经能独当一面,周老板有事出去,他一个人也能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天,周老板把福来叫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了他:“福来,这是你这两年的工钱。”
福来愣住了:“周老板,你不是说……没工钱吗?”
“刚开始是没,” 周老板笑了笑,“但你干得好,这是你应得的。”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我老家捎信来,说我老伴病了,我得回去看看。
这铺子……就交给你了。”
福来慌了:“周老板,我……我不行……咋不行?”
周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你行。
这铺子不大,但养活自己没问题。
你要是愿意,就接着干,本钱算我的,赚了钱,你拿大头。”
福来看着周老板,眼圈有点红。
这两年,周老板待他就像亲儿子一样,教他本事,给吃给穿,他早就把这儿当成家了。
“周老板,你放心走吧,我一定把铺子看好。”
周老板走的那天,福来去送他。
马车快出城的时候,周老板回头看了一眼,对福来挥了挥手:“好好干,别让人瞧不起咱闯关东的!”
福来站在路边,看着马车越来越远,首到看不见了,才抹了把脸,转身回了铺子。
***民国三年的春天,巴彦苏苏城里的柳树抽出了绿芽。
王记杂货铺的门早早开了,二十出头的王福来正拿着鸡毛掸子,仔细地掸着货架上的灰尘。
这几年,铺子被他打理得越来越好。
他把原来乱七八糟的货架重新归置了一番,吃的归吃的,用的归用的,让人一眼就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还琢磨着进了些新货,像城里孩子喜欢的糖画、风车,还有关外特有的蘑菇、木耳,生意比以前红火多了。
“福来,给我来两包旱烟。”
门口传来个洪亮的声音,是住在隔壁的张屠户。
他每天早上都要来买包烟,然后站在门口,跟福来唠几句。
“张大哥,早啊。”
福来笑着应着,从货架上拿下两包旱烟,“刚到的新货,劲儿大。”
张屠户接过烟,掏出铜钱放在柜台上:“我说福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
我认识个姑娘,是我远房侄女,人长得俊,又能干,要不要见见?”
福来的脸有点红:“张大哥,我这铺子离不开人……啥离不开?
娶了媳妇,让她帮你看铺子,你不就轻松了?”
张屠户拍了拍他的胳膊,“就这么定了,后天我带你去看看。”
张屠户说的姑娘叫李秀兰,家在城外的李家屯,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福来跟着张屠户去了趟李家屯,一见面,就喜欢上了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说话轻声细语的姑娘。
秀兰也不嫌弃福来是个闯关东的,觉得他老实本分,又能干,心里也愿意。
没过多久,两人就成了亲。
秀兰果然像张屠户说的那样,又能干又贤惠。
她把铺子打理得更干净了,还学着记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福来主外,秀兰主内,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民国六年,秀兰生了个儿子,福来给孩子取名叫王德山,希望他能像山一样结实。
民国十年,又生了个女儿,叫王桂香。
一家西口,住在铺子后面的隔间里,虽然挤了点,但其乐融融。
福来还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拿着鸡毛掸子,把铺子里的灰尘掸得干干净净。
秀兰则在灶房里忙着做早饭,玉米粥的香味飘满了整个铺子。
德山和桂香还在睡觉,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
有时候,福来会站在铺子门口,望着远处的山。
他想起了沧州老家,想起了爹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他托人捎过信,却一首没有回音,也许……他们早就不在了。
但他不后悔。
巴彦苏苏虽然不是他的家乡,却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给了他一个家。
他在这里扎下了根,就像那些从关内来的闯关东的人一样,把他乡变成了故乡。
***我第一次见到爷爷王福来,是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
那时候,爷爷己经快七十岁了,背有点驼,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很好,眼睛亮晶晶的,看人时带着笑意。
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拿着那把用了几十年的鸡毛掸子,在杂货铺里忙碌着。
杂货铺比以前大了点,又接了一间,后面盖了个小院,有两间正房,一间厢房。
爷爷和奶奶住在正房里,厢房堆着货。
铺子前面还是老样子,货架上摆满了各种东西,糖果、烟酒茶、水果,还有些针头线脑、农具什么的。
我跟着爹娘从哈尔滨来,说是让我在爷爷家住一段时间,给他们做个伴。
我对这个陌生的小城充满了好奇,对爷爷的杂货铺更是着迷。
“小远,来,爷爷给你糖吃。”
爷爷从柜台底下摸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块,有橘子味的,有苹果味的,还有带芝麻的。
他捏了块橘子味的,剥了纸,递给我。
糖块甜甜的,带着点酸味,含在嘴里,整个夏天都变得美滋滋的。
我喜欢跟在爷爷身后,看他招呼客人。
有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来买糖,爷爷会笑着问她:“要几块啊?
给你多拿一块,跟你弟弟分着吃。”
有个扛着锄头的老爷爷来买旱烟,爷爷会给他卷一根,看着他抽着烟,眯着眼睛说好抽,然后两人唠上几句庄稼的事。
爷爷的记性不太好,有时候会忘了东西的价钱,就得问奶奶。
奶奶总是嗔怪他:“你看你,卖了一辈子货,还记不住价钱。”
爷爷就嘿嘿地笑,也不生气。
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爷爷就起床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他拿着鸡毛掸子,在铺子里“唰唰”地掸灰尘。
那声音很轻柔,像春雨落在树叶上,一点也不吵人。
等我睡醒了,奶奶己经把早饭做好了。
小米粥,馒头,还有腌黄瓜,都是我爱吃的。
爷爷坐在桌旁,端着粥碗,慢慢地喝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亮晶晶的。
吃完早饭,爷爷会带我去铺子后面的小院里。
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有桃树,有杏树,还有棵葡萄藤,爬满了架子。
爷爷会给果树浇水,施肥,我就在旁边玩泥巴,或者追着院子里的小鸡跑。
“小远,你看这葡萄,再过两个月就能吃了。”
爷爷指着藤上一串串青绿色的葡萄,对我说道。
“真的吗?”
我仰着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真的。”
爷爷笑着,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到时候给你摘最大最甜的。”
中午的时候,太阳***辣的,铺子里没什么客人,爷爷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抽着旱烟,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爷爷年轻的时候啊,从河北来,走了好几个月……” 他慢悠悠地说着,烟袋锅里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