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低低地压下来,沉甸甸地扣在那些挤挤挨挨的老居民楼顶上,压得人胸口发闷。
空气里一股子湿乎乎的土腥气,还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味儿,闻着就让人不舒服。
这几年,这天就没怎么亮堂过,时不时来场灰不溜秋的雨,弄得整个城市总像没晒干的衣裳,潮唧唧、阴森森的。
陈澈背着个半旧书包,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蹭在放学人流的最外边。
校服外套松垮垮挂在身上,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头洗得发白、领口都磨毛了的T恤。
他耷拉着眼皮,目光就定在前面几米远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身边同学的吵吵嚷嚷、路边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甚至远处那闷闷的警笛声,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进来,又远又模糊。
那种累是钻进骨头缝里的,像灌满了铅,拖着全身往下坠。
西泮片只让他维持着一种死水般的麻木,情绪像被碾平了,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别说害怕好奇了,连点活气儿都冒不出来。
活着?
不过是还没停下来的惯性罢了。
“喂!
澈子!”
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陈澈像台生锈的机器,慢半拍才转过头。
是发小王明。
那小子脸上挂着点没心没肺的笑,头发乱糟糟的,书包带子都快滑到手肘了。
“嗯。”
陈澈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又干又涩,像块小石子掉在地上。
“你看张奶奶家门口,”王明凑近了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发毛,“那字……新的也太扎眼了吧?
看着怪瘆人的。”
陈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临街那栋老掉牙的二层小楼,张家。
门框上头,一张崭新崭新的白纸,方方正正贴在那儿,上面一个大得刺眼的黑体字——“奠”。
那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边缘利得像刀片,衬着惨白的底子,扎得人眼睛疼。
一股寒气毫无预兆地顺着陈澈的脊梁骨往上爬。
他下意识地别开眼,心里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
“看岔了吧,”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飘乎乎的,“兴许……风吹跑了旧的,刚贴的新丧报?”
他试着用最平常的理由搪塞过去,可心里那点毛毛的感觉,却像小虫子似的拱了上来。
他眼神扫过街面。
几个提着菜篮子的邻居脚步匆匆走过,对那个扎眼的“奠”字眼皮都没抬一下。
俩半大孩子尖叫着打闹跑过张家门口,其中一个“咣当”撞在那扇贴着白纸的门板上,爬起来拍拍***上的灰,嘻嘻哈哈又跑没影儿了,连头都没回。
街对面,一个坐在自家门槛上择菜的老太太慢悠悠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子投向张家门口那片阴影,嘴角竟极其僵硬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个木头人似的、毫无生气的笑,冲着门里那片暗影喊了一声:“张婶儿,买菜去啊?”
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极其缓慢地、一顿一顿地点了下头,动作滞涩得像生了锈的齿轮,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让王明后脖颈子的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儿发紧:“澈子,这……这他妈绝对不对劲!
他们……别瞎琢磨!
快走!”
陈澈猛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躁和一丝急于逃离的恐慌。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这天阴得邪乎,灰雨要来了!”
他几乎是拽着王明的胳膊加快了步子。
喇叭里整天嘶喊着灰雨有毒,别淋着别碰着,虽然没说透为啥,但总归不是好事。
他左肋底下那地方,那点时不时就冒头、针扎似的疼,这会儿正微弱但固执地一跳一跳,搅得他心烦意乱。
两人在街口分开。
陈澈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乱响的旧铁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霉味儿和药味儿的空气把他裹了进去。
门在身后“哐当”关上的瞬间,仿佛也把外面那个灰暗、透着说不清道不明邪乎劲儿的世界隔绝开了。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口气,想把心头那点没着没落的不安和肋下的刺痛压下去。
药瓶在书包侧兜里,距离早上吃完药己经过了将近十个小时,现在他需要那玩意儿。
可那点刺痛,非但没消停,反而在这死寂的屋里头变得更清晰、更顽固了。
它像根冰冷的针,就那么死死地扎在那儿。
张奶奶家门口那个崭新刺眼的“奠”字,邻居们视若无睹的麻木,阴影里那个僵硬点头的影子……一幕幕在他脑子里来回闪,越来越清楚,越来越让他没法忽略。
某个想法从脊椎窜上大脑皮层:“张奶奶……是不是己经死了?
那个奠字……难道是真的?”
这念头冒出来的刹那——陈撤后颈的汗毛齐齐立了起来。
“咚!”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捏!
一股尖锐到几乎让他背过气去的剧痛炸开!
陈澈闷哼一声,身体瞬间佝偻下去,脑门“咚”地一声重重磕在冰凉的门板上,冷汗“刷”地浸透了后背的衣裳。
疼得他眼前发黑。
不是错觉!
肋下的刺痛,连着这心口的剧痛,像两把钝刀子在他神经上疯狂地搅!
死了?
那个奠字是给张奶奶的?
那刚才在阴影里点头的……是个什么东西?!
他艰难地抬起冷汗涔涔的脸,贴在猫眼冰凉的金属罩子上,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恐惧,哆嗦着往外瞄。
猫眼里扭曲的视野中,灰蒙蒙的街道空荡荡的。
张家门口,那片阴影依旧浓得化不开。
死寂。
一种被什么东西在阴影里冷冷盯着的感觉,像条滑腻冰冷的蛇,“嗖”地缠上了他的脖子。
他猛地向后一缩,远离猫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骨头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