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卖身契·荒途陌路
浅柠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警惕,还有一丝……犹豫?
那目光并不像野兽的贪婪,也不似暴徒的凶残,反而有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她鼓起几乎耗尽的勇气,微微转动眼珠。
官道旁枯死的歪脖子树下,站着三个人。
或者说,是三个被苦难和饥饿削去了人形的影子。
最前面的是一个老妇人,身形佝偻得厉害,像一棵被风霜彻底摧残的老树。
她裹着一件看不清原色的破旧夹袄,上面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袖口和衣襟磨得油亮。
一张脸布满刀刻般的深纹,脸色是长期饥饿和忧虑带来的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微微颤抖着。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浑浊、呆滞,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目光首首地落在浅柠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某个虚无绝望的远方。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充当拐棍的粗糙树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妇人身后半步,站着一个少年。
身形瘦削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同样打满补丁的灰布长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越发显得他形销骨立。
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此刻正用拳头抵着嘴唇,压抑地、撕心裂肺地咳嗽着,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腑都掏出来。
咳声沉闷而痛苦,在死寂的荒野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那双眼睛倒是清澈,只是此刻盛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和一种深沉的、超越年龄的悲凉。
站在最外侧的是一个青年,也是三人中看起来状况稍好一点的。
他身材还算结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膝盖和手肘处磨得发毛,腰间束着一根草绳,上面挂着一个磨得光滑的水葫芦和一把用旧布包裹着的、形状像是柴刀的东西。
他的脸棱角分明,被风霜打磨得粗糙黝黑,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他的眼神很沉,像深潭,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最终也定格在刚从尸坑里挣扎出来的浅柠身上。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估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是谢家人!
浅柠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清晰起来!
那个老妇人,是谢母!
咳嗽的少年,是谢青!
而这个沉默坚毅的青年,就是那个“买”下她的猎户长子——谢成!
原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模糊影像,就是这三张脸!
是他们在原主被活埋后,把她从坑边扒拉出来的!
“娘……”谢青终于勉强止住了咳嗽,声音虚弱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看向谢母,眼神复杂,“她…她还活着?”
那目光里有不忍,也有对未来的沉重担忧。
谢母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目光从虚无中收回,再次落在浅柠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穿透,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她没说话,只是握着树枝的手,指节捏得更紧了些,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谢成沉默地走上前几步,在距离浅柠几尺远的地方停下。
他蹲下身,动作带着猎户特有的利落。
他没有贸然触碰浅柠,只是解下腰间的水葫芦,拔开塞子。
一股清冽甘甜的气息瞬间钻入浅柠的鼻腔!
那是水!
干净的水!
她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渴望,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身体本能地就想扑过去。
然而,谢成的手却稳稳地拿着水葫芦,并没有立刻递过来。
他的眼神沉静地看着浅柠,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传达着什么。
浅柠猛地顿住。
融合的记忆碎片让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单纯的施舍。
在那个女孩(原主)被拖出浅坑,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谢母,就是那样沉默地看着她。
然后,谢成拿出了水和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子。
女孩的父母在绝望中,用最后一点力气,在谢成随身的一块破旧粗布上,按下了两个模糊的血指印——那是以女儿为代价,换取她一线生机的“卖身契”。
原主在极度的虚弱和巨大的悲伤中,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然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现在,轮到她来面对了。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几乎让她疯狂,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需要那口水。
她看着谢成手中的水葫芦,看着那清澈的水在葫芦口微微晃动折射出微弱的光,然后又艰难地抬起头,对上谢成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那眼神里有沉重,有无奈,但唯独没有施舍者的怜悯或高高在上。
那更像是一种……交换。
用她的自由和未来,换取眼下活下去的机会,以及谢家一个渺茫的、关于“香火”或“念想”的寄托。
谢母依旧沉默地看着,那眼神像一座无形的大山。
谢青捂着嘴,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怜悯和同病相怜的悲哀。
荒野的风卷着沙尘和尸臭,呜呜地吹过。
浅柠的目光从水葫芦,移到谢成沉静的脸上,再掠过剧烈咳嗽的谢青,最后定格在谢母那双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苦难的浑浊眼睛上。
活下去……原主最后那声泣血的执念再次在灵魂深处响起。
“呃……”她张开干裂渗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带着认命般的沉重,点了一下头。
谢成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
他没有犹豫,将水葫芦小心地递到浅柠嘴边。
冰凉甘冽的水流入口腔的瞬间,浅柠几乎落下泪来。
她贪婪地小口吞咽着,那清水仿佛带着生命的力量,滋润着她干涸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灵魂。
几口水下去,火烧火燎的喉咙得到了缓解,混沌的意识也稍稍清醒了一分。
谢成只让她喝了几口,便收回了水葫芦,重新塞好。
他站起身,从身后背着的破旧藤筐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油纸,里面是半个婴儿拳头大小、颜色灰黄、质地粗糙的麸皮野菜团子。
他掰下更小的一块,再次递到浅柠面前。
浅柠颤抖着手接过那块硬邦邦的食物,顾不上它粗糙刺嗓子,也顾不上那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麸皮的霉味、野菜的涩味),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吞咽。
食物的粗糙感摩擦着食道,带来真实的痛感,却也带来了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看着她艰难地咽下食物,谢成沉默地转身,背对着她蹲了下来,宽阔而结实的脊背对着她。
意思很明显——他背她走。
浅柠看着那沉默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旁边依旧沉默如雕塑的谢母和咳得脸色通红的谢青。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尸臭的空气,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挣扎着爬了起来。
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她踉跄着,扑倒在谢成的背上。
谢成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稳稳地托住了她。
他的背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僵硬,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汗渍的味道,但在此刻,却成了浅柠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谢母拄着树枝,沉默地转过身,开始沿着官道,向着某个未知的方向,继续蹒跚前行。
谢青担忧地看了一眼趴在兄长背上的浅柠,又看了看母亲的背影,最终咬咬牙,也跟了上去,只是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依旧在死寂的荒野里断断续续地回荡。
浅柠伏在谢成背上,随着他稳健的步伐微微起伏。
视线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到的是谢母佝偻而决绝的背影,谢青瘦弱而艰难前行的侧影,以及前方望不到头的、铺满尘土与绝望的官道。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迅速***燥的尘土吸走,了无痕迹。
从此,世上再无那个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柠丫头”,只有依附于谢家、前路未卜的“浅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