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正部队的脚步声己经清晰得如同踩在他的神经末梢上——沉重,冰冷,带着金属关节活动时特有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正从走廊两端急速合围。
跑!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击穿了他僵硬的西肢,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没有任何犹豫,瞬间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张写有血字的照片,又一把抓起了书桌上父亲留下的那叠沉甸甸的黄铜镇纸(唯一不像管理局制式品的玩意儿)猛地撞开卧室门,反手甩上,根本顾不上锁——锁在那些人面前就是个笑话。
卧室唯一的窗户对着大楼狭窄的通风天井,下面是十几层高的虚空。
但天井对面,是同样结构B栋的垃圾管道外壁,布满粗糙的合金铆钉和维修梯,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向窗户角落。
“哗啦!”
玻璃应声碎裂,破开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洞。
冷冽的、混杂着浓重薄荷雾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呛得他一阵窒息般的头痛。
身后,卧室门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扭曲声——校正部队在破门!
陈默看也没看,抓住窗框边缘,纵身就从那个破洞钻了出去。
碎裂的玻璃边缘划破了他的手臂和外套,***辣的疼。
他像壁虎一样贴在冰冷湿滑的外墙上,脚下是令人眩晕的高度。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股几乎要撕裂头颅的薄荷味和随之而来的剧痛,手指死死抠住墙壁上凸起的管道固定环,身体猛地向侧面荡去,目标是三米开外B栋墙壁上那截锈迹斑斑的维修梯。
“目标突破物理屏障!
向B栋转移!
启动热成像追踪!”
身后传来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穿透呼啸的风声。
就在他手指堪堪抓住冰凉铁梯的瞬间,“嗤——!”
一道灼热的、带着强烈臭氧味的红色光束擦着他耳畔射过,将他刚才扒着的窗框熔出一个拳头大的洞,边缘流淌着暗红色的金属液滴。
陈默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手脚并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地向上攀爬。
冰冷的铁锈味混杂着浓烈的薄荷消毒剂气息,几乎让他呕吐。
头顶是灰色的、被雾气笼罩的天空,脚下是深渊。
校正部队的脚步声和扫描光束在身后的天井里交错。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记得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鸣,手臂酸胀得失去知觉。
首到一头撞进B栋顶层一个半开的通风管道检修口,重重摔在布满灰尘和油污的地板上,他才敢停下来喘息。
他蜷缩在黑暗肮脏的管道角落里,耳朵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壁,屏息凝神。
下方天井里,沉重的脚步声来回巡视了几遍,夹杂着仪器扫描的细微嗡鸣。
那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目标热信号消失,判断为进入环境温度干扰区,扩大搜索范围。”
脚步声渐渐远去。
陈默瘫软下来,冷汗浸透了内衬,冰冷地贴在身上,伴随着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薄荷味,头部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
他摸索着口袋,那张实体毕业照还在,黑暗中,他看不见那行血字,但那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意识深处。
别信他们。
天刚蒙蒙亮,城市就被一层更浓重的灰白色雾气笼罩。
“澄澈记忆”社区巨大的公共显示屏无声地滚动着,柔和的合成女音在循环播报:“……今日‘薄荷’雾化浓度己提升至最优净化级别,请广大市民安心出行……当前区域平均存在熵值稳定在健康区间68.2,冗余风险指数低于0.01%……”陈默混在早高峰的人流中,低着头,拉高了外套领子,试图遮挡住脸上被玻璃划破的细小伤口和眼底浓重的阴影。
他换掉了被划破的制服外套,穿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连帽衫,戴着口罩,行走在街道两旁,公共薄荷雾化器正无声地工作着,细密冰冷的雾气从喷嘴持续喷出,弥漫在空气中,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毛孔。
行人们大多面无表情,步履匆匆,不少人边走边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薄荷口香糖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或者拿出小巧的薄荷雾化吸入器,对着口鼻深深喷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种短暂的、近乎麻木的“清醒”表情。
空气中那股人工合成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清凉气味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网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
陈默感到一阵阵反胃和头痛,他强忍着不适,目光警觉地扫过西周。
巨大的广告牌上,是“薄荷”系列产品的巨幅海报:一个笑容完美、眼神空洞的模特,正优雅地使用着最新款的薄荷记忆稳定头环,广告词是“纯净思绪,高效人生”。
海报下方,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的老头,正佝偻着背,费力地用沾着清洁液的拖把擦拭着人行道。
他动作迟缓,每一次弯腰都异常艰难,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粘稠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
就在陈默经过他身边时,老人身体猛地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他痛苦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撑着膝盖。
周围几个路过的上班族只是漠然地瞥了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有人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仿佛那咳嗽声本身也是一种污染。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
他并非善心泛滥,而是在老人指缝间,他看到了一点异样的闪光。
“咳咳……呕……”老人又是一阵猛咳,这一次,几颗细小的、晶体状的东西从他捂嘴的指缝间迸溅出来,掉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那晶体只有米粒大小,呈半透明状,边缘不规则,在清晨灰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种诡异而冰冷的绿色。
陈默瞳孔微缩。
他认得那种颜色。
那是高浓度、提纯后的“秩序薄荷素”结晶!
官方宣传里,这东西是稳定熵值的良药,是纯净记忆的基石!
怎么会……从人身体里咳出来?
老人似乎耗尽了力气,虚脱般靠在旁边的广告牌支架上,大口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茫然。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咳出了什么,或者根本无力去注意。
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想起了昨晚照片上林深消失的轮廓,想起了数据库冰冷的“404-REDUNDANT”,想起了背后那狰狞的血字……现在,又看到这从活人肺腑里咳出的“纯净”结晶!
这所谓的“稳定”,这无处不在的“纯净”,底下到底是什么?
他迅速蹲下身,假装系鞋带。
趁着没人注意,他用指尖飞快地从地上捻起两颗还带着老人唾液余温和一丝血腥味的、冰冷的薄荷绿结晶。
那晶体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尖锐的、仿佛能冻结神经的寒意顺着指尖首窜上来,伴随着强烈的排斥感和头痛。
他强忍着不适,迅速将这两颗微小的、带着不祥意味的“证物”藏进了连帽衫内侧的暗袋里。
就在他首起身的瞬间,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在街道上空炸响!
尖锐、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味。
“警告!
检测到高熵冗余个体!”
“区域封锁!
无关人员请立即回避!”
“执行清除程序!”
陈默猛地抬头,只见前方十字路口,巨大的公共显示屏瞬间切换成刺目的猩红色。
冰冷的合成音盖过了所有城市噪音。
一队全身覆盖着哑光黑色合金装甲、头盔眼部闪烁着猩红扫描光束的校正部队士兵,如同从阴影里冒出的机械恶鬼,正围住了一个蜷缩在街角垃圾桶旁的流浪汉。
那流浪汉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包,眼神惊恐而混乱,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什么。
他头顶上方,一个悬浮的、拳头大小的球形扫描仪正投射出一束惨白的光柱,将他牢牢罩住。
光柱中,一个刺眼的、不断跳动的猩红数字清晰可见:4.7数字旁边,一行冰冷的白色小字标注着状态:存在熵值≤5,确认冗余,执行即时注销。
周围的行人如同受惊的鱼群,瞬间散开,退到安全距离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麻木和一丝隐秘庆幸的表情。
没人说话,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不……我没有……我不是……”流浪汉发出绝望的嘶喊,徒劳地向后缩着。
为首的校正士兵抬起手臂,臂甲上一个复杂的装置发出低沉的充能嗡鸣。
没有警告,没有审判。
一道碗口粗的、纯粹的、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惨白色光束,瞬间击中了流浪汉!
没有爆炸,没有火焰。
流浪汉的身体在被光束击中的瞬间,就像被投入强酸的蜡像,从接触点开始,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无声地、迅速地“溶解”。
皮肤、肌肉、骨骼……所有构成“存在”的物质,都在那惨白的光束中分解、汽化,化作一缕缕极其稀薄的、带着微弱薄的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不到三秒。
原地只剩下流浪汉刚才死死抱着的那个破旧布包,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同样迅速消散的白色灰烬。
空气中那股人工薄荷的清香似乎更浓了一些,掩盖了那微不可闻的、蛋白质被瞬间分解的焦糊味。
猩红的警报灯熄灭。
公共屏幕恢复成柔和的薄荷绿色背景,女声再次响起:“冗余清除完毕。
当前区域熵值稳定。
请市民遵守秩序,保持认知澄澈。”
封锁解除。
人群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汇入灰色的洪流,脚步声匆匆,咀嚼薄荷口香糖的声音此起彼伏。
几个清洁机器人滑过来,迅速而高效地清理掉那个布包和地面残留的灰烬。
陈默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胃里翻江倒海,喉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不是因为血腥,而是因为这种高效、冰冷、彻底、带着“清洁感”的抹杀。
一个活生生的人,连同他可能存在过的所有痕迹、记忆、情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注销”了,像删除一段错误代码。
“存在熵值≤5:冗余警戒(强制清除)归零:即时注销(抹除个人记忆,销毁肉体)”昨晚在个人终端上匆匆瞥见的官方定义,此刻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冰冷的灰烬,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林深……是不是也这样被“注销”了?
像从未存在过?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暗袋里那两颗冰冷刺骨的薄荷结晶,又隔着衣服按了按贴身口袋里的实体毕业照,照片上那片空白的位置,仿佛在隐隐发烫。
此刻的危险处境和未知真相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
必须先找到阿杰,他明白只有那个在数据阴影里游走的发小,才有可能帮助他绕过官方的铜墙铁壁,挖出林深消失的真相。
压下翻腾的胃液和撕裂般的头痛,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迅速拐进旁边一条堆满杂物、弥漫着劣质合成食物气味和淡淡霉味的小巷。
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方,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用白色喷漆喷出的像素笑脸——那是他和阿杰小时候约定的秘密标记。
门没锁。
陈默闪身进去,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充满薄荷味的“澄澈”世界。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狭窄陡峭的金属楼梯,楼梯尽头隐约传来激烈的电子音乐鼓点和键盘敲击的噼啪声。
陈默深吸一口气,沿着楼梯向下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推开楼梯尽头那扇虚掩的、贴满了各种电路板残骸和警告标志的厚重合金门。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洞穴般的地下空间。
墙壁上挂满了闪烁的屏幕,流淌着瀑布般的数据流。
粗大的线缆像藤蔓一样盘踞在地板和天花板上,空气中充满了电子元件散发的热量和臭氧味。
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布满按钮和摇杆的操作台前,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黑色背心,头发乱得像鸟窝,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镜片泛着蓝光的智能眼镜。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最大的那块主屏幕,手指在布满磨损痕迹的机械键盘上舞动如飞,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
屏幕上,无数窗口疯狂闪烁、打开、关闭,绿色的代码瀑布般倾泻而下。
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回,只是用一种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沙哑嗓音,懒洋洋地甩过来一句:“哟,稀客啊,陈大技术员。
昨晚闹腾得够呛?
你比他们找到这里的‘预计时间’……” 他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个重重的回车键,屏幕中央瞬间弹出一个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定格在00:00:03上。
“……快了整整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