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喉咙发紧,后背刚被冷汗浸透的衣服此刻冰凉地贴着皮肤。
“***……”他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知道他们会来?”
阿杰终于转过了他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厚厚的智能眼镜片后面,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近乎亢奋的光,嘴角却挂着一丝混不吝的痞笑,“废话。”
他抓起旁边半罐浑浊的能量饮料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你家的‘认知污染波动’警报响得跟防空演习似的,整个低层数据流都在震荡。
你以为那些穿黑铁壳子的玩意儿出动是无声无息的?
他们的加密追踪信号,在你爬垃圾管道的时候就跟狗皮膏药似的贴过来了。”
他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旁边一块副屏幕亮起,显示着“澄澈记忆”C栋和B栋的三维模型,几条闪烁的红色虚线正从C栋17层陈默的破窗处延伸出来,沿着天井墙壁,最终消失在B栋顶层通风口的位置。
“喏,”阿杰努努嘴,“要不是我提前在你家到这儿的所有物理监控节点上糊了层‘马赛克’,外加伪造了十几个热源信号满城乱窜,引着那群铁疙瘩兜圈子,你以为你能比他们快那三秒?”
他咧嘴,露出一口因为能量饮料染色的牙,“这三秒,够你死一百回了,兄弟。”
陈默靠在冰冷的、布满线缆管道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手臂和脸颊被玻璃划破的地方***辣地疼。
“林深。”
陈默喘着粗气,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毕业照,手指点着那片模糊的人形空白,“帮我找到他。
为什么官方数据库说他不存在?
为什么我的照片上他只剩个影子?
还有这个……”他把照片翻过来,让阿杰看背面那西个暗褐色的、扭曲的字迹,“别信他们……是谁写的?
什么时候写的?”
阿杰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凑过来,厚重的眼镜片几乎贴到照片上。
他用手指小心翼翼摸了摸那字迹,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血。
干透了,有些年头了。”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变得锐利,“至于林深……这名字我听着耳熟。”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你记得他?”
阿杰没有立刻回答,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有些茫然地在满墙闪烁的数据流上飘忽。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跟你我混过一阵子?”
他语气不确定,“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妈的,这破薄荷味儿……”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想驱散那股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气味,“搞得老子脑子也跟浆糊似的。
等等!”
他突然扑回操作台,手指在键盘上狂舞。
主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看起来像是二十年前教育系统界面的窗口。
阿杰输入了一串冗长复杂的指令,屏幕闪烁了几下,跳出一个班级花名册的列表——正是陈默他们那一届高三(7)班。
“看!”
阿杰指着屏幕。
陈默凑过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名单滚动着,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过:陈默、阿杰(本名张杰)、王涛、李莉……熟悉的名字一个个出现。
然而,当名单滚动到记忆中林深应该在的位置时,那里赫然显示着:李浅“李浅?”
陈默失声道,“不可能!
我们班根本没有这个人!
林深呢?
林深哪去了?”
阿杰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数据库里……没有‘林深’的任何记录。
学籍、成绩、处分……什么都没有。
这个位置,从系统记录诞生起,就是‘李浅’,一个转学生。”
他飞快地调出“李浅”的档案,只有一张模糊的证件照,一个面目普通、眼神怯懦的男生,与陈默记忆中那个笑容爽朗、带着虎牙的林深截然不同。
“档案显示他在高三下学期转学走了,去向不明。”
“谎言!”
陈默一拳砸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红肿,“全都是谎言!
我他妈清清楚楚记得林深!
他就在这里!
和我们一起!”
阿杰沉默了几秒,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
“光记得没用,陈默。
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官方的数据库就是‘真相’。
你一个人的记忆……屁都不是。”
他指了指陈默的头,“除非你能证明你的记忆是‘干净’的,没被‘污染’。
否则,你就是下一个‘冗余’。”
陈默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想起广场上那个咳出薄荷结晶的老人,想起街角被惨白光束瞬间“注销”的流浪汉。
4.7。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也悬浮着一个看不见的、正在下降的数字。
“我要证明。”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我要找到还记得林深的人。
不可能所有人都忘了!”
灰白色的雾霭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如同巨大的裹尸布。
“薄荷”雾化器在街道两侧不知疲倦地喷洒着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清香。
陈默拉低了连帽衫的帽子,像一条沉默的鱼,在麻木的人流中逆流而行。
他的目的地是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区,那里还残留着一些未被“澄澈记忆”社区彻底覆盖的、相对陈旧的住宅楼。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王涛。
高中时的体育委员,性格大大咧咧,和林深关系不错,一起打过不少次篮球。
王涛家在一栋墙皮剥落的老式公寓楼里。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食物***气味,这反而让陈默头痛欲裂的脑袋稍微好受了一些——至少没有那无处不在的薄荷味。
他敲响了王涛家的门。
等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眼袋浮肿的脸。
王涛看起来精神很差,眼神有些涣散,手里还捏着一管雾化吸入器。
“谁啊?”
王涛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不耐烦地问。
“王涛?
是我,陈默。”
陈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王涛眯着眼打量了他几秒,才慢吞吞地拉开门。
“哦…你是…陈默?
是你啊,好久不见了,进来吧。”
他转身往里走,脚步有些虚浮,狭小的客厅里堆满了杂物,空气污浊。
陈默没心思寒暄,单刀首入:“王涛,你还记得林深吗?”
“林深?”
王涛一***坐在满是污渍的沙发上,拿起雾化器对着口鼻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短暂的迷醉表情,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取代。
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努力思索,“林深……谁啊?
名字有点熟……我们高中同学!
高三(7)班的!”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急切地提醒,“打篮球很猛,笑起来有虎牙那个!
跟我们翻过墙,一起被老班罚扫生物实验室!”
王涛茫然地眨着眼,又吸了一口薄荷雾,眼神更加涣散。
“打篮球……翻墙……扫实验室……”他喃喃自语,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哦!
你说李浅吧?”
陈默的心彻底凉了半截。
“对对对,李浅!”
王涛像是终于找到了记忆的锚点,语速快了起来,“那个转学生嘛!
胆子小得很,哪敢翻墙?
就跟着我们混过几次,后来被老班逮住一次,吓尿了,之后就转学走了嘛!
你记错名字了吧?
林深……没这个人啊。”
他语气笃定,甚至带着点嘲笑陈默记性差的意味。
陈默看着他因为长期使用雾化器而显得麻木迟钝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拿出那张实体毕业照,指着那片模糊的空白:“你看这里!
照片上!
这里本来应该是……”王涛凑过来看了一眼照片,又看看陈默,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这里?
这里不就是墙吗?
拍照片的时候没站人吧?
陈默,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用点这个吧,稳定稳定,挺好用的。”
他又拿起了那管雾化器。
陈默一把夺过照片,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王涛不满的嘟囔:“神经病……”第二个目标是易雯。
高中时的学习委员,性格文静,据说高中时暗恋过林深一阵子。
易雯现在在一家大型数据外包公司工作,住在公司提供的单身公寓。
公寓楼大厅明亮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标准浓度的薄荷清香,穿着制服的人们步履匆匆,表情专注而空洞。
易雯在楼下咖啡角见了陈默。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但眼神深处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陈默?
好久不见。”
李莉的笑容很标准,带着职业化的距离感,“找我有什么事吗?”
“易雯,你还记得林深吗?”
陈默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莉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她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一种刻意的疑惑取代。
“林深?
哪个部门的?
我们公司的同事吗?”
“高中同学!
林深!”
陈默加重了语气,“高三(7)班!
你当时还……哦!
你说李浅啊!”
李莉像是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种公式化的惋惜表情,“那个转学生李浅,对吧?
挺可惜的,他后来好像生病了?
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高三下学期就转走了。”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份工作报告,“时间太久了,我都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她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薄荷的清香随着热气氤氲开来。
陈默看着易雯那张妆容精致、表情无懈可击的脸,眼底深处那抹似乎被薄荷茶香暂时压下去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强行抹去的空洞。
她记得“李浅”,一个被系统完美植入的替代品,却对那个曾经让她心动的林深毫无印象。
“没什么。”
陈默的声音干涩无比,“认错人了。
打扰了。”
他起身离开。
身后,李莉微微蹙眉,似乎对自己刚才那瞬间的茫然感到困惑,但脑海里对陈默提到的人名确实搜寻不到。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陈默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找了记忆里和林深关系或近或远的同学。
结果惊人的一致:没有人记得“林深”。
所有人的记忆里,在那个位置上,只有一个名叫“李浅”的、模糊的、胆小怯懦的转学生,并且都在高三下学期“合理”地消失了。
他们的眼神或麻木,或疑惑,或带着一丝对陈默“记忆混乱”的怜悯,但无一例外,都在持续使用着那些官方定制的“薄荷”产品,以此来维持着他们现有的记忆状态。
官方不仅删除了数据,还系统性地、彻底地篡改了所有相关者的记忆!
像用一块巨大的、名为“李浅”的橡皮擦,把“林深”这个人从集体记忆中硬生生擦掉了!
只留下陈默脑子里这点顽固的、被视为“污染”的碎片。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阿杰那个地下洞穴时,天己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透过高处狭窄的通风口,在地面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阿杰还在操作台前忙碌,屏幕的光芒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怎么样?”
阿杰头也没回,声音低沉。
陈默瘫坐在角落的旧沙发上,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躯壳。
“所有人……都不记得了。”
他声音沙哑,“只有‘李浅’。
他们……都信了。”
阿杰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猛地从操作台底下拖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看起来像老式游戏机外壳的金属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复杂的线路和几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接口。
“妈的,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阿杰啐了一口,“官方下手够黑的,物理删除加记忆覆盖,双重保险。”
他小心地从盒子里取出一个比拇指指甲盖略大、包裹在透明软胶里的黑色芯片,芯片中心有一个微小的蓝色光点缓慢地明灭着。
“这是什么?”
陈默勉强打起精神。
“‘记忆残响’。”
阿杰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枚芯片,眼神复杂,“以前黑市上流通的玩意儿,能捕捉和储存一些……被官方‘深度清理’后残留的、无法彻底抹除的极端情绪碎片或者感官片段,像回声一样。
风险很大,容易被追踪,现在基本绝迹了。
这个……”他掂量了一下,“是我几年前在黑市彻底消失前,从一个快咽气的‘冗余’老头手里换来的。
他说是从一个……‘坠楼现场’附近捡到的电子垃圾里剥离出来的。”
“坠楼现场?”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地点坐标和时间,和你毕业照上那个‘鬼影’出现的时间段吻合。”
阿杰把芯片递过来,“里面是什么,我不知道。
那老头拿到手时它就己经处于半损坏状态,而且加了非常古老的、物理隔绝式的生物锁,强行读取会自毁。
我试过很多次都打不开。”
他看着陈默,镜片后的眼神异常凝重,“但它……对你有反应,很微弱的共鸣,尤其是在你拿着那张照片的时候。”
陈默接过那枚微凉的芯片。
它躺在掌心,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微弱地搏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下坠的预感。
“需要接入沉浸式神经传感设备才能读取这种原始残响。”
阿杰指了指操作台旁边一个布满线缆、看起来像简陋摩托车头盔的东西,“头盔是改装过的,能绕过大部分常规监测,但过程会很……难受。
这东西记录的通常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而且,读取时芯片的生物锁会扫描你的生理特征,一旦判定不匹配,或者强行中断……”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砰!
芯片和你头盔里的脑子,一起完蛋。
赌不赌?”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
他抓起那个沉重的头盔,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将那枚“记忆残响”芯片,用力按进头盔侧面一个预留的卡槽里。
咔哒一声轻响,芯片的蓝色光点闪烁频率陡然加快。
“帮我看着点。”
陈默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顶布满线缆的头盔,重重地扣在了自己头上。
黑暗。
随即是失重。
无与伦比的失重感!
身体像一块被抛入虚空的石头,心脏瞬间被挤压到喉咙口,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
耳边是呼啸的、撕裂般的风声!
砰!
不是落地的撞击声,是视角的猛然定格。
陈默的意识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急速下坠的躯壳里!
他(或者说承载这记忆残响的“他”)正从高空坠落!
视线天旋地转,下方是急速放大的、冰冷坚硬的灰色街道!
霓虹灯的光晕在视野边缘拉长、扭曲成诡异的色带!
狂风席卷全身,带着浓重的、城市夜晚特有的灰尘。
这感觉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陈默的意识核心!
和现实中坠落的感觉一样强烈,带着一种……执行任务般的冰冷意图!
死亡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
下坠的速度快得无法呼吸,肺部被挤压得剧痛!
他想尖叫,但喉咙像是被水泥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视线在剧烈的翻滚中捕捉到下方街景的碎片:一个巨大的、闪烁着“极致纯净”广告词的霓虹招牌,招牌下似乎有几个模糊的、穿着深色制服的身影,正抬头望着坠落点!
就在这濒死的、意识即将彻底粉碎的瞬间,在急速放大的地面景象和刺骨的薄荷冷风中,陈默(或者说记忆残响的主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视线猛地投向那几个模糊身影的方向!
视野剧烈晃动、模糊,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录像。
但在那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清晰定格中,他看到了!
不是完整的轮廓,而是几个极其短暂、如同相机高速快门捕捉下的残影片段:一个反光的、类似合金头盔的顶部弧线。
一只抬起的手臂,袖口处,一个微小的、如同薄荷叶形状的、暗绿色的徽记一闪而过!
还有……那人影脚下地面溅开的、几点暗红色的、如同泼墨般迅速扩散的液体……五秒。
下坠的过程,只有这地狱般的五秒。
然后,一切感官戛然而止。
“呃啊——!”
陈默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头盔,狠狠摔在地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的衣服。
那冰冷的失重感、那濒死的恐惧,还有最后那惊鸿一瞥的残影……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他的神经上!
他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头痛得像要裂开。
阿杰冲过来扶住他,脸色也很难看。
“看到了?
是什么?”
陈默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和震惊而剧烈收缩。
他死死抓住阿杰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坠楼时的寒风:“我看到……他们的人……林深……是被推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