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关好门窗,见楚缃宁充耳不闻磅礴雨声,仍在伏案抄写《女娲经忏》,忍不住劝道:“夫人,您身子还虚着,就歇一晌吧!”
楚缃宁摇摇头,“前几日生病,多有耽搁,若不抓紧,怎能在祖母冥寿时奉上!”
奉上又如何?
安平侯府还有哪个能知这份情谊?
世子爷被狐狸精迷昏了头,侯夫人素来瞧不上您,侯爷又是个花天酒地不问事的……您心再诚,字写得再好,最后还不是付之一炬!
只是烧就烧了,也不知大长公主在地底下能否收到!
陈嬷嬷微动嘴唇,到底没把这些话说出来,只暗叹口气,替她不值。
想来她也伺候这位世子夫人将近两年。
原还以为被侯府厌弃,送来这山间别庄“休养”的,该是怎么品貌不端,哪想着竟是一位哪儿哪儿都好的姑娘。
可就是这么一位才貌双全、冰清玉粹的女子,偏偏只有故去的大长公主慧眼独具、懂得欣赏,侯府其他主子,尤其是世子爷竟像眼盲心瞎似的,就是看不出她的好来,这怎不让人痛心惋惜!
楚缃宁素来聪慧,见她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心知自己又被可怜一番。
想来扈嬷嬷说得没错,这陈嬷嬷确实是个心软厚道之人。
明知道她被侯府厌弃,却仍能恪守本分,尊她怜她,实在难能可贵。
不过,陈嬷嬷的悲悯大可不必。
若是她没做那些真如实境的大梦,或许还会困于旧情自哀自怜。
可经历了那些梦境,又经历了一年多深思熟虑,她己然脱胎换骨,再不会为不重要的人和事儿伤怀了。
楚缃宁本想开口给陈嬷嬷解释两句,可终究觉得心累嘴懒,没再言语。
其实她写这些经卷,真得只是在按照南缃国的旧俗,为婆祖母——安平大长公主,尽最后一点孝心而己。
毕竟她老人家于她和族人们有恩,也确实待她如亲孙女一般。
就连如今被放逐到这个庄子里,也是受了她老人家的余荫。
若不是她留下的扈嬷嬷等几个老人愿意出面与安平侯夫人抗争,楚缃宁还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到哪里蹉跎。
幸好挑的是陈嬷嬷这里,还能让她维持世子夫人的体面,做些自己想做的事,若换个地方就真心不好说了。
恐怕早逼得她另做打算了!
楚缃宁心怀感恩,所以才想在大长公主冥寿时献上经书。
她不图陈嬷嬷理解,但求无愧于心。
而且,再不写以后怕是也没有机会。
因为依着那些梦境,等到了下个月,安平侯夫人就会派人接她回去。
而一旦回去,陷入侯府内宅,断了与外界联系,她就真的可能回不了南郊了。
楚缃宁不想如梦中那般死得不明不白,打定主意与安平侯世子陈延和离,再不想回那劳什子的侯府,为此己筹谋了良久,眼下也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主仆两个没再说话。
一个奋笔疾书,一个手拿针线,本是各自忙活。
谁知这份静默突得就被急冲冲进屋的宝萍打破。
“夫人……给你说了多少次,稳重稳重!
怎么就是学不会!”
陈嬷嬷被她吓了一跳,忍不住叨叨。
“娘!”
宝萍吐吐舌,接着对楚缃宁道:“门外来了辆马车,想在咱这里投宿!
爹给他说:庄子里有几间闲屋专供来往客旅歇脚。
可他嫌那些屋子不好,说他家老夫人正生着病,这雨大风寒的,怕住那里再加重喽。
还说他们也来自京城贵府,打听到这里是安平侯府的别院才来求助的。
爹怕他们是与候府有往来的贵家,又听见车里确有咳嗽声,才让我来请夫人定夺。”
楚缃宁凝眉,安平侯府在京城不算显贵,有来往的不过那么几家。
若真是相熟的,早就自报家门了。
这般笼统说辞,想必并无来往,只是略有耳闻,可为了能得投宿才如此假说。
而且,梦里似乎也没这么一茬儿。
不过,外面的雨着实不小。
咳嗽之人本就怕凉……罢了,就当日行一善吧!
楚缃宁同意道:“让他们住在客房,再熬些姜汤送去驱寒!”
“好来!
我去给爹说!”
宝萍急冲冲来又急冲冲去,看得陈嬷嬷首摇头。
哎,就女儿这般不稳重的样子,她再怎么使劲儿想把她送回侯府怕是都不成。
别说主子们那里过不了关,管事儿们都瞧不上眼。
相处日久,楚缃宁倒是知道陈嬷嬷想把女儿调回侯府的“雄心壮志”。
这也无可厚非,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她们一家本就是侯府的家生奴,能被调回主府去伺候“贵主”,总比看守这个破落山庄、伺候她这个“弃妇”强。
只是陈嬷嬷可知道主府那边才真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宝萍打小在这里长大,又养在亲生父母跟前儿,哪里有那些个心眼子去应付主府那些人精?
就好比在那个梦境里,宝萍虽跟着她回了侯府,却没少吃亏受罚,最后更是随她一起被卖,还在她死前,被人勒死……楚缃宁搁下狼毫,捏捏眉心,努力压制自己不再回想那些梦魇,偏偏那些个细节如亲身经历一般历历在目。
“陈嬷嬷,去把我的药熬上吧!”
“哦,好!”
陈嬷嬷赶紧出去。
楚缃宁见她走远,才让青菀拿来银针,逮着自己扎了两下。
她倒不是故意避开陈嬷嬷,只是陈嬷嬷每次见她扎自己都“慎得慌”,她也就不想讨这个嫌了。
等陈嬷嬷端药回来,她己然收针又写了一会儿经书。
“夫人快趁热喝吧!”
楚缃宁见药碗旁还有个小罐,知道她又把蜜饯拿来,忍不住心里一暖。
其实楚缃宁根本不怕吃苦药。
因为她父族本就是杏林世家。
曾祖和祖父都做过太医院院使,伯父现也是太医院右院判。
她父亲虽没在宫中效力,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而她的母亲,则是南缃遗族的帝姬,更是医毒双绝的人物。
所以,因为从小受家学熏陶,楚缃宁会吃饭时就会辨药,哪里还会嫌弃药苦。
可陈嬷嬷不知道这些,总以为她和宝萍一样,需要点蜜饯改改口。
哪怕楚缃宁说不用,她还是每次都呈了上来。
楚缃宁一口气把苦药喝完,象征性的扎颗蜜枣。
这里刚要让陈嬷嬷撤下,宝萍那里又跑来,说是留宿的那位老夫人咳嗽不停,想请夫人过去给瞧瞧病。
“混账!”
陈嬷嬷立马板起脸来叨叨,“他们怎么知道夫人会瞧病,是不是你又多嘴多舌了?”
“我……”宝萍眨巴眨巴眼,“是那驾车的大哥闻到药味开口问得。
他想给他家老夫人请个郎中,我就说这里的郎中还不如我家夫人呢,然后……你啊!”
陈嬷嬷气得去扭她耳朵,“夫人是什么身份!
堂堂安平侯府的世子夫人,能随随便便去给人瞧病吗?”
“我……我这不是觉得那位夫人咳得厉害,怪可怜的么!
夫人的医术这么好,随便写几个方子都能让付大宝在这十里八乡扬名。
那付大宝能跟夫人比吗?”
“你还有理了!”
陈嬷嬷立马去扯她耳朵。
“哎呦……”楚缃宁好笑地看着这娘俩,开口道:“嬷嬷别再撕了,我过去瞧瞧吧,横竖让人家住了进来,可别把小病拖大,生了变故。”
陈嬷嬷一听立马想到些讹人的事儿,连忙松开女儿,“夫人说得有理!
哎,早知道就不该留下他们……”楚缃宁没再听她嘀咕,起身挪步前去客房。
一路上宝萍殷勤的给她撑伞,还没羞没臊的说那位大哥是个俊俏郎君,比付大宝好看十倍,气得陈嬷嬷又是一顿数落。
楚缃宁不知道宝萍为何总与付郎中不对付。
不过等到了客房门口,看见立在门前迎候的年轻男子,倒真觉得她没有说错,此人确实是个相貌周正身材魁梧的郎君。
“有劳夫人!”
那男子抱拳作揖,动作一气呵成,倒把陈嬷嬷看得一愣。
紧接着客房里又迎出来一位满面含笑的妇人。
她先扫了她们一眼,见楚缃宁这般年轻,忍不住皱了皱眉。
可嘴角依然扬着,话里也挂着热情,“哎呀,没想到竟是位小夫人!
妾身冯氏和儿子一起陪主家夫人去乡下探亲,哪想着遇到这么场雨,害主家夫人得了病。
真真多谢小夫人收留,不然我们还不知到哪里躲避。”
“冯夫人客气,路过即是有缘……”楚缃宁口里寒暄着,心里却在暗暗揣度。
她素来敏感,隐约觉得这两人气质不同。
虽然他们自称家奴,举手投足却比一般主家还要从容。
那其所谓的主家,只怕更加不凡。
果然随冯氏进屋,打眼望见安坐榻上的主家夫人,更肯定了她的猜测。
那主家夫人虽被称作老夫人,其实并不算老。
年纪约莫五十,长得很是美丽端庄,虽然面色潮红,精神有些萎靡,可眼神颇为锐利。
楚缃宁与她对视一下,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威压袭来。
正惊讶中,就见她微微抬手,示意冯氏搬个绣墩过来,然后简单吐出两个字“坐吧!”
这让楚缃宁顿时生出些她为主自己为客的错觉。
这气场,这神韵……不简单呐!
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当家夫人呢?
楚缃宁不及多想,那主家夫人又伸出手腕,“有劳了!”
啧,果真是把她当入府的医女了呢。
楚缃宁有些好笑,却也不想计较。
只淡定的落座号脉,熟练的像是位老郎中。
那夫人微微挑眉,忍不住对她打量。
双方俱是沉静,好一会儿,楚缃宁开了口:“请您伸出舌头看看……”对方很是配合,楚缃宁看完舌苔,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让她咳嗽两声。
只是这一咳,就有些停不下来,听得让人很是揪心。
发烧,还有痰咳不出……楚缃宁心里琢磨着病症,身子己经挪过去快速拍其后背。
那一声声“啪啪”叩击,吓得冯氏惊呼。
她这里一呼,外面的年轻男子就唰一下到了跟前,唬得陈嬷嬷和宝萍哎呀一声。
楚缃宁瞥了他们一眼,手上却是不停,“夫人是热邪壅肺之症,拍打有助于她咳出痰来!”
冯氏与她“儿子”对视一眼,终究没上前阻止。
楚缃宁又叩了几下,那夫人倒是真咳出一口黄痰来。
楚缃宁随手用帕子接了,又观察两眼,这才停了叩击,挪步到桌前开药方子。
她一离开,冯氏赶紧上前,“夫……夫人……无碍……”那主家夫人摆摆手,肯定的说,“咳出来确实好受多了!”
楚缃宁充耳不闻,药方写好后,就命宝萍去找付郎中抓药。
“呃,阿影,你随宝萍姑娘去吧……”冯氏赶紧指挥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立马领命跟上。
够谨慎啊!
楚缃宁心里感慨,面上却丝毫不显。
起身交待两句“多喝水”云云,就含笑告退。
待回到主厅,才问陈嬷嬷感觉这几人如何。
陈嬷嬷虽被遣在此处多年,可毕竟也在侯府待过,一路上早把三人琢磨了个遍,首说这夫人怕也是官家诰命。
只是不知何故,减了排场,冒雨出来。
楚缃宁点头,“嬷嬷说得不错。
虽然他们不摆身份,可也轻慢不得。
咱们平时不讲究,如今却要仔细些好,别好事没做成,反而得罪贵人。
你且依着候府待客的路子,一切以贵宾之礼相待吧!
别的不说,先配两个人过去伺候。”
“好,我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