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山诡影七月,白桦岭正浓绿得化不开。我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
站在护林点那座原木色的小屋前,胸腔里鼓荡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快乐。大学四年,
档案盒里躺着一张张规整的成绩单和几张毫无分量的获奖证书,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简历海投出去,沉入冰冷数据湖的石子,连个像样的涟漪都吝于回馈。
当那份偏远林区护林员的招录通知意外砸中我时,我几乎是带着逃离般的狂喜签下了名字。
城市里令人窒息的钢筋水泥森林,
终于被眼前这片莽莽苍苍、涌动着无尽生机的绿色海洋取代了。
小屋门轴发出悠长而干燥的呻吟,仿佛久未开启。
一股混合着陈年松木、干燥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
阳光斜切进昏暗的室内,照亮悬浮飞舞尘埃颗粒。
屋里陈设简单到近乎原始:一张铺着草绿色军被的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木桌,
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一个蒙尘的铁皮炉子,角落里堆着些生锈的工具。
这就是我未来至少一年的方寸天地。我的目光落在门内侧下方的缝隙里。那里,
突兀地塞着一小卷发黄发脆的纸,像某种隐秘的馈赠,又或是刻意留下的印记。
我弯腰将它抠了出来,小心翼翼展开。纸页边缘已经磨损,墨迹也洇开、褪色,
但字迹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力透纸背:“天黑别出门。听见任何声音别开门。
切记!”落款处,只有一个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签名,以及一个模糊的日期,
大约在半年之前。前任留下的?我捏着这张带着森林特有湿冷气息的纸条,
心里那点逃离樊笼的新奇感里,悄然渗入一丝微凉的异样。这警告没头没尾,
透着股故弄玄虚的劲儿。山林里的野兽?无非是些野猪、獾子,顶多运气不好碰见落单的狼。
至于黑熊,资料上说这片保护区边缘地带虽有分布,但极罕见,而且通常避人。
我把纸条随手丢在积了层薄灰的桌面上,嗤笑一声。
大概是某个被深山孤寂逼出臆想症的前辈吧。我拉开背包,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东西,
决心用行动和热情,把这点微不足道的阴影彻底驱散。白桦岭的初体验,
美好得像一场过于饱和的梦境。清晨,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雾岚,沉甸甸地坠在墨绿的林梢。
阳光艰难地穿刺下来,形成一道道斜插进幽谷的光柱,里面浮动着亿万颗细小的金色尘埃。
鸟鸣声稠密得像一张网,从四面八方兜头罩下,清脆的、婉转的、短促的、悠长的,
各种调门交织缠绕。我挎着望远镜,腰间别着记录本和一把沉甸甸的砍刀,
踩着厚厚的腐殖层深入林间。空气里饱含着植物汁液和湿润泥土的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畅饮琼浆。松鼠在枝头灵巧地跳跃,拖着蓬松的大尾巴,
黑亮的眼珠好奇地打量我这个闯入者。成群的野猪带着幼崽在远处的山谷里拱食,
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偶尔有健硕的公猪背上,会有一两道新鲜的、平行的划痕,
像是被某种带分叉的硬物蹭过——大概是蹭痒蹭到了特别粗糙的树干吧?我如此想着,
快速在本子上记下“野猪家族活动迹象,健康”。2 夜半惊魂工作内容并不繁重。
巡视固定路线,记录珍稀树种和动物活动痕迹,检查防火带,清理少数游客留下的垃圾。
傍晚回到小屋,点燃炉子,煮一锅挂面,听着窗外风吹过林海的涛声,
看着夕阳把西天烧成一片壮烈的火海,再渐渐冷却成深邃的紫蓝。
城市里那些拥挤、喧嚣、无形的焦虑,仿佛被这无边的寂静彻底洗刷干净。
我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起前任留下的那张警告纸条,把它当成一个拙劣的悬疑故事开头,
琢磨着如何给它续写一个更符合科学精神的结尾。纸条被我重新捡起,压在桌面玻璃板下,
权当一件带着点黑色幽默的装饰品。最初的裂痕,出现在一个慵懒的午后。
我正靠在小屋外的木墩上打盹,暖洋洋的阳光晒得人骨头缝都发酥。头顶上方,
一棵高大的落叶松上,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是啄木鸟。我闭着眼,嘴角带着笑意,
这声音是森林的心跳。可听着听着,那单调的节奏变了。不再是毫无规律的探索性敲击,
它开始重复一个清晰的、有规律的组合:笃笃,笃笃笃,笃笃……停顿,然后又是笃笃,
笃笃笃,笃笃……这节奏……像极了贝多芬《欢乐颂》开篇那几个音符的简化版!
我猛地睁开眼,睡意全无,脖子僵硬地仰起,眯眼在浓密的松针间搜寻。
一个黑白相间的小身影在树干上敏捷地移动着,尖利的喙快如闪电。它似乎察觉了我的注视,
停在一个新位置,歪着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朝下瞥了我一眼。然后,那奇特的“笃笃,
笃笃笃,笃笃”的节奏,再次清晰地响起。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是巧合吗?
一定是某种特定的树皮结构或者虫子洞穴的位置,碰巧让它敲出了这种节奏?
我试图用理性解释,但后背却悄悄爬上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那纸条上的字迹,
无声地浮现在脑海里。几天后,我在溪边清洗衣物,
把湿漉漉的裤衩和袜子搭在屋后向阳坡的灌木丛上晾晒。黄昏收衣服时,
赫然发现少了一条崭新的深蓝色平角内裤。我疑惑地在周围灌木丛里仔细翻找了好几遍,
一无所获。被风吹走了?这山风似乎还没那么邪乎。难道是……某种啮齿动物拖去做窝了?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别扭。真正让我心头一紧的,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西天染成一片残血,林间的阴影迅速拉长、融合。我结束巡护,
刚走到小屋附近那片熟悉的冷杉林边缘。空气异常安静,连晚归的鸟雀都噤了声。就在这时,
一声凄厉悠长的嗥叫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静的暮色。“嗷呜——呜——”是狼嚎。
声音从西北方向的山坳传来,带着荒野特有的苍凉。我并不十分害怕,
资料显示这里的狼群规模很小,而且极度畏人。我握紧了腰间的砍刀刀柄,驻足倾听,
准备等它们过去再回小屋。第一声长嗥的尾音还在山谷间回荡,紧接着,
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嚎叫加入了进来,此起彼伏,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合唱。然而,
就在这片原始的、充满野性力量的狼嚎背景音中,一个极其突兀、极其诡异的声音,
如同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耳膜!那声音像是……像是有人在模仿狼嚎,
但模仿得极其拙劣,带着一种怪异的、刻意拉长的、试图融入却又格格不入的腔调。
更可怕的是,那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个模糊的、被拉长扭曲的音节,
听起来……像是我名字里的某个音节!
“嗷呜——呜——林……呜……”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幻觉?风声扭曲了狼嚎?我死死攥住砍刀的木柄,指关节捏得发白,侧耳极力分辨。
可那怪异的声音消失了,只有纯粹的、属于野兽的嚎叫还在继续,渐渐远去。
林间的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汁,小屋那点昏黄的灯光,在远处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玻璃板下那张发黄的纸条,仿佛在昏暗中无声地燃烧起来。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小屋,
“砰”地一声甩上门,反锁,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黑暗中,
只有自己粗重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屋子里轰鸣。那张纸条,再也不是一个笑话了。
它变成了一根刺,深深扎进我的神经里。天黑之后,我绝不出门。屋内的油灯或手电,
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将有限的温暖光芒死死圈禁在这方寸之地。
点异常的声响——树枝断裂、夜枭啼鸣、甚至风掠过树梢的呜咽——都能让我瞬间汗毛倒竖,
心跳如雷。那把砍刀,不再只是工具,它成了我睡觉时也必须放在枕边、触手可及的依仗。
3 风暴来袭恐惧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紧我的呼吸。那些匪夷所思的细节,
不受控制地在死寂的深夜里反复回放:啄木鸟敲出的诡异节奏,丢失的内裤,
还有那狼嚎中夹杂的、扭曲的呼唤……它们不再是孤立的巧合,在恐惧的粘合剂下,
渐渐拼凑成一个模糊而狰狞的轮廓。这林子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某种……超出常理的东西。
是鬼魅?是山精?还是某种未被记录、极度狡诈凶残的未知生物?前任的警告,
是用血换来的经验吗?他最终……怎么样了?这些问题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思绪。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深夜降临。白天还晴朗无云,入夜后却狂风骤起,
墨黑的天幕被惨白的闪电一次次撕裂。随即,滚雷贴着山脊隆隆碾过,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紧接着,瓢泼大雨以摧枯拉朽之势倾泻而下,狂暴地抽打着小木屋的屋顶和墙壁,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脆弱的庇护所彻底撕碎、冲垮。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入的狂风里疯狂摇曳挣扎,投下的影子在四壁狂乱地舞动,
如同群魔乱舞。我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裹紧单薄的被子,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次闪电亮起,都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
瞬间后又沉入更深的黑暗。每一次炸雷,都像直接劈在屋顶,震得小屋瑟瑟发抖,
灰尘簌簌落下。狂风卷着雨水,从木板墙壁微小的缝隙里硬挤进来,
带来彻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味。小木屋在自然的狂暴力量面前,
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落叶。我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
它是隔绝我和外面那个疯狂世界的唯一屏障。那张纸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惊雷闪电的间隙,
带着血红的印记烙进我的脑海。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风声的间隙里,另一种声音,
穿透了狂暴的喧嚣,清晰地、沉重地、一下下地砸在门上!砰!砰!砰!那不是野兽的撞击,
也不是狂风的拍打。那是……一种带着奇异节奏和某种难以言喻“意图”的敲击。沉闷,
有力,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间隔均匀,仿佛在耐心地、固执地等待回应。每一下,
都像直接敲在我的心脏上。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坨。来了!它来了!
那个纸条上警告的东西!它在敲门!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喉咙,
让我无法呼吸。我像被钉在了床上,手脚冰凉僵硬,动弹不得。
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在风雨中呻吟震颤的门板。砰!砰!砰!声音更重了!
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催促。木门在震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板下方那条微小的缝隙外,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身体死死抵住门板,用尽全身力气顶住。
粗糙的木刺扎进肩膀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找回了一点神智。
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滚开!”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声音却干涩发颤,瞬间被屋外的雷雨声吞没。门外的东西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一个无法形容的声音,紧贴着门缝,钻了进来。那声音低沉、浑浊,
带着浓重的、湿漉漉的鼻息,像是某种巨型野兽在喉咙深处滚动着痰液。它断断续续,
呜咽着,挣扎着,仿佛在极其费力地模仿着什么。“……开……门……”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四肢,又在瞬间被抽干,
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尖锐的耳鸣。不是幻觉!那狼嚎里的呼唤不是幻觉!
这东西……这东西在模仿人话!它在叫我开门!巨大的惊骇和荒谬感混合着极致的恐惧,
像一只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求生的本能死死撑着身体,
顶住那扇仿佛随时会破碎的门。时间在恐惧中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
也许只是几秒,那沉重的拍门声停止了。那浑浊的“人语”也消失了。
门外只剩下狂暴的风雨声。但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一种新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喀啦…喀…嗒……是金属摩擦木头的声音!
生涩、试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固执!它在拧门把手!
那个简陋的、黄铜色的、只能从里面反锁的门把手!它在尝试开门!它知道门把手的作用!
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血液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这已经超出了野兽的本能!
这绝对是某种拥有智慧、或者说懂得模仿的……怪物!
我猛地想起角落工具箱里的那把大号活动扳手,那是前任留下的,比砍刀更沉重。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它,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我一丝虚弱的支撑。我双手紧握着沉重的扳手,
身体死死顶住门板,眼睛血红地瞪着那不断被拧动、发出“喀嗒喀嗒”声响的门把手,
如同濒死的困兽,准备着最后、最绝望的一搏。扳手沉重的尖端在昏暗油灯下闪着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