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的寒夜东京的寒冷在1993年似乎格外锋利,
带着一种破产后的、无所顾忌的蚀骨阴冷。
它轻易穿透了Seven-Eleven单薄的自动门,
每一次开启都卷进一股裹挟着廉价柏油和绝望尘埃气味的寒流,
冲击着狭小空间里廉价荧光灯惨白的光线,以及冰柜永不停歇的、哀鸣般的嗡鸣。
我站在收银台后面,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机械地扫描着一罐罐速食咖喱、一包包打折的冷冻饺子。制服粗糙的化纤布料摩擦着皮肤,
每一次摩擦都在提醒我:佐藤健,
你曾经在东京证券交易所那俯瞰整个丸之内的顶层办公室里,
签下过足以买下这整条街所有便利店的交易单。现在,这里是你仅存的立足之地,
一个值夜班的店员,在深夜贩卖着廉价的暖意和更廉价的麻痹。自动门又一次滑开,
带进更凛冽的风和一个穿着不合身旧风衣的男人。他低着头,细碎的头发遮住了部分额头,
径直走向香烟柜台。那身影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特有的佝偻和紧绷,
像一张拉满却随时可能断裂的旧弓。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
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铁锈般腥甜确信的念头攫住了我——是他。
他拿起最便宜的那款Seven Stars,手指在廉价的塑料包装上停顿了一下,
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走到收银台前,依旧没有抬头,
只将烟和几张皱巴巴的零钞放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硬币碰撞,
发出刺耳的、属于底层世界的清脆噪音。“三百二十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喉咙发紧。他终于抬起了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
荧光灯那毫无怜悯的白光,残忍地照亮了他。曾经让银座无数男女为之疯狂的那张脸,
精致如瓷器的线条还在,但被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疲惫和麻木覆盖了。
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如同淤血。皮肤失去了那种昂贵的、精心保养的光泽,
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只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
瞳孔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磨灭殆尽的亮光,
像寒夜旷野里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那点微光,刺得我眼眶生疼。是直人。
那个在1989年泡沫巅峰的东京,名字在银座顶级的***俱乐部里,
如钻石般闪耀、昂贵得令人咂舌的直人。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贪婪地扫过他暴露在冷风里的脖颈。旧风衣的领口磨得起了毛边,
就在那苍白的皮肤上,靠近耳后下方,一道早已愈合却依然清晰可辨的淡粉色齿痕,
像一个小小的、歪斜的月牙,烙印在那里。那是我留下的。
1989年那个纸醉金迷的圣诞夜,在那间能俯瞰整条银座流光溢彩的顶级酒店套房里,
情到浓时,我像个宣告所有权的野兽,在他颈侧狠狠咬下的印记。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行动。我猛地伸出手,越过冰冷的收银台,
一把死死攥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腕。他的皮肤冰凉得吓人,透过薄薄的风衣布料,
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腕骨头的嶙峋。“直人!”我的声音破碎,
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不顾一切的急迫,“跟我走!现在!离开这里!
”他像是被滚烫的铁钳夹住,身体剧烈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面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深埋的痛楚,
但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冰封般的漠然覆盖。他用力挣扎,试图抽回手臂,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抗拒。“放手!你认错人了!”他低吼,声音沙哑粗粝,
像沙砾摩擦着喉管。眼神避开我的逼视,死死盯着收银台油腻的台面。“别骗我!看着我!
”我更加用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入他的骨头。
那枚齿痕在惨白的灯光下像无声的控诉,嘲笑着我此刻的狼狈和他冰冷的否认。
“他们…那些追债的,岸本组的人!他们找到我了!他们要的不是钱,他们要我一只手!
或者更糟!跟我走!离开东京!去哪里都行!”恐慌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我的心脏,
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帮名字——“岸本组”——从我齿缝间挤出,
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直人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不再试图挣脱,只是停止了对抗,
任由我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像抓住一根即将沉没的浮木。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刺向我。那里面不再是麻木,
而是翻腾着一种沉郁到极点的、近乎绝望的东西,深不见底。
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破碎、毫无温度的弧度。
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寒的“笑”。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血液瞬间冻结的动作。
他用另一只未被抓住的手,以一种缓慢得近乎仪式化的姿态,
猛地、决绝地向上撸起了自己那件旧风衣的左边袖管。手腕以上,
苍白皮肤包裹着伶仃的小臂。暴露在便利店刺眼惨白灯光下的,
是一串串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暗红色针孔。它们狰狞地排列着,
像某种恶毒的、无声的诅咒。有些已经结痂发暗,
如同干涸的血点;有些则带着新鲜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红肿边缘,昭示着最近的使用。
这些丑陋的印记,像毒虫般噬咬着他曾经完美无瑕的肌肤。
“我的债主…”直人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棱的寒气,
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敲打着我的耳膜,“…正是你的债主。”他顿了顿,
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深深扎进我因震惊而失焦的眼底。“岸本先生。
”2 泡沫之巅1989年的东京像一颗过度燃烧的恒星,在它自我毁灭前,
迸发出令人眩晕失明的、最后的、病态的辉煌。银座,这颗心脏,
在圣诞前夜更是剧烈地搏动。空气里饱和着金钱蒸腾出的热浪,
混合着高级香槟的甜腻、昂贵雪茄的辛辣,
还有顶级香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欲望的原始腥膻。霓虹灯流淌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
汇成一条条五光十色、永不干涸的欲望之河。身着华服的人们,
脸上涂抹着精致的兴奋和贪婪,像不知疲倦的工蚁,涌向那些闪烁着金箔般光芒的门扉。
笑声尖锐而空洞,在寒冷的夜风中回荡,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歇斯底里。
“蓝鸟”俱乐部隐匿在一条被更璀璨光芒包围的幽深巷弄尽头。
厚重的丝绒门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光线被精心调制成暧昧的琥珀色,
慵懒地流淌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抚过价值连城的古董摆件,
最终落在那些倚在丝绒沙发上的年轻男人身上。他们是这个浮华世界最精致的点缀,
也是狩猎者与被猎物的奇异混合体。
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古龙水和一种精心培育的、危险的诱惑气息。
他坐在最深处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如同被供奉在神龛里的少年神祇。
一件剪裁完美、近乎苛刻的深紫色丝绒西装,包裹着他纤秾合度的身体,
灯光下泛着幽暗奢华的光泽。水晶吊灯细碎的光芒落在他精心打理的黑发上,跳跃着。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侧着头,听旁边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社长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无懈可击的倾听神情。偶尔,
他修长的手指会优雅地端起面前水晶杯,浅啜一口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喉结滚动出一个无声的诱惑。他的眼睛——在朦胧的光线下,那瞳仁的颜色显得格外深,
像蕴藏着整个夜空的星辰碎屑,流转间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心颤的纯真,却又在最深处,
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与这浮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倦意。正是这丝若有若无的倦意,
像最锋利的钩子,精准地刺穿了我被酒精和成功***心脏。“就是他。
”我用下巴点了点那个方向,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对身旁毕恭毕敬的俱乐部经理说。指尖夹着的支票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而诱人的白。
我甚至没有问价。经理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至极的笑容,
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佐藤先生,您的眼光真是…独一无二!
直人君是我们‘蓝鸟’最璀璨的星辰,今夜您将是摘下这颗星辰的人!”他夸张地躬身,
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我站起身,昂贵皮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周围那些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我的背上。我享受着这种感觉,
这被注视、被仰望、被渴望的感觉,这是金钱燃烧时最炽热的副产品。我径直走向那张沙发,
无视了那个仍在喋喋不休的社长瞬间变得铁青的脸。我的目光,像无形的绳索,
牢牢锁定了沙发深处的直人。他抬起眼。那双蕴着星辰碎屑的眼眸,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仿佛能溺毙人的专注。没有谄媚,
没有卑怯,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坦率,以及底下暗涌的、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目光让我心头一热,征服欲和另一种更复杂的东西瞬间点燃。“今晚,”我的声音不高,
但在这一刻奇异地压过了背景的爵士乐和人声,“你属于我。
”我从支票簿上扯下那张早已签好名字的纸,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漫不经心的粗暴。
我甚至没有看上面的数字,只是随手将它丢在茶几上,
那张薄薄的纸片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最终停在一个空酒杯旁。
七个零的墨迹在暧昧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光。一百万日元。买一个夜晚的虚幻。
直人的目光在那张支票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依旧是那副完美无瑕的、带着些许纯真诱惑的面具。他站起身,
动作流畅优雅得像一只猫科动物,深紫色的丝绒面料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柔滑的光泽。
他没有看任何人,包括那个僵在原地的社长,只是顺从地、安静地走到我身边,
微微垂下了头,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嗨咿,佐藤先生。”他的声音不高,
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质感,在这奢靡的空间里像一滴清泉落玉盘。我伸出手臂,
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揽住了他单薄的肩膀。丝绒西装下,
他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快得像幻觉,随即恢复了柔顺。隔着昂贵的面料,
我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热和一种奇异的脆弱感。他任由我带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
走向门口。经理早已殷勤地拉开了厚重的丝绒门帘,
外面银座璀璨到令人窒息的光流瞬间涌了进来,像迎接着凯旋的君王和他新得的战利品。
我们下榻的酒店,坐落在千代田区最核心的位置。套房占据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
是整个东京无眠的璀璨夜景。灯光如沸腾的星河,从脚下一直铺展到视野尽头的地平线,
无声地喧嚣着这个时代的疯狂。房间里温暖如春,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金光,
空气里弥漫着鲜花和昂贵皮革混合的芬芳。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样板间,
一种用巨额金钱堆砌出来的、毫无生气的完美。
侍者悄无声息地送来了冰桶里的香槟和精致的果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以及窗外那个无声燃烧着的东京。直人安静地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
望着那片无垠的灯海。昂贵的丝绒西装外套被他脱下,随意地搭在旁边的单人沙发扶手上,
身上只穿着一件质地极好的白色丝质衬衫。灯光勾勒出他年轻身体流畅而略带单薄的线条。
他微微侧着头,脖颈的弧度在灯光下显得脆弱而优美。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精致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垂着,看不清表情,
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凝固的美丽。我走过去,手里端着两杯刚倒好的香槟。
冰凉的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窗外的灯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像遥远宇宙中闪烁的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