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抽打着早已残破不堪的琼楼玉宇。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曾经雕梁画栋的亭台水榭，
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狰狞轮廓，在惨白电光骤然撕裂夜幕的瞬间，
映照出满地狼藉的尸首和蜿蜒流淌的血溪。一道身影独立于这人间炼狱的中央。
玄色裙裾纹丝不动，垂顺如墨染的夜色，任凭倾盆血雨泼洒而下，竟不染半分污迹。
雨水顺着她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滴在脚下早已被血水浸透的汉白玉阶上，
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暗红。她微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脚边一具尚在微微抽搐的躯体上。
那曾是她麾下最锋利的刀，掌管着这片区域的所有暗桩和生意。现在，这把刀断了，
刀口卷刃，染满了背叛的污秽。女子缓缓抬起右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
每一寸肌肤都透着一种玉质的冷白，与此刻周遭的猩红地狱形成刺眼的对比。
然而这双完美的手，此刻却捏着一个还在微弱搏动的、沾满粘稠血浆的东西——一颗心脏。
指尖稍稍用力，那颗心脏在她掌心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破裂闷响，
彻底停止了跳动。“清理干净。”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
像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务。
但这三个字落在仅存的几个跪伏在泥泞血水中的黑衣人耳中，却重逾千钧，
压得他们几乎要把头颅埋进冰冷的血泊里。“是，尊上！”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迅速淹没在哗哗的雨声里。女子随手将那颗残破的心脏扔开，
目光淡漠地扫过这片亲手缔造的废墟，如同扫过一堆无用的瓦砾。就在她准备转身，
彻底离开这片肮脏之地的刹那，一点细微的、几乎被暴雨彻底吞没的窸窣声，
极其顽强地从一堆崩塌的假山碎石下钻了出来。不是求饶的哀嚎，不是濒死的呻吟，
更像某种小兽在绝境里用爪子刨挖硬物的刮擦声。微弱，却带着一股令人侧目的狠劲儿。
她的脚步顿住了。玄色的裙裾在湿滑的血地上旋开一个冷硬的弧度。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转向声音的来源，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一片纯粹的、能冻结灵魂的漠然。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
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空间涟漪荡开。轰隆！
堆积的假山碎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掀开，沉重的石块翻滚着砸向远处，
溅起更高的血泥。碎石之下，露出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那是个小女孩，
大概只有四五岁，瘦骨嶙峋，
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早已看不出颜色、被血水和泥浆糊满的破布里。
她的一只手臂被压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板下，鲜血正从石板边缘汩汩渗出，
染红了身下的一小片泥水。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那足以让成人崩溃的痛苦，
只是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小手，死死抠抓着身下冰冷湿滑的地面，指甲翻裂，
指缝里全是污泥和血痂。她抬起头。那张沾满污垢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幼狼，
混杂着野兽般的凶狠、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疯狂求生欲。
这目光穿透了瓢泼的雨幕，
直直地刺向那个站在尸山血海之上、如神魔般俯瞰着她的玄衣女子。没有恐惧，没有祈求，
只有最原始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暴戾。雨点疯狂地砸落在小女孩脸上，冲刷着污泥和血水，
却冲不淡那双眼睛里淬炼出的寒光。玄衣女子静静地与她对视着。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雨声和远处尸体被拖拽发出的摩擦声。废墟之上，两个身影，一个站在权力的顶峰，
一个陷在死亡的泥沼，目光却在空中无声地碰撞、绞杀。良久，
女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浅，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冰冷的面容上，裂开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露出一丝……兴味？她迈开脚步，
玄色软靴踏在血水泥泞中，悄无声息，如同掠过水面的夜枭。几步便走到了小女孩面前。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小女孩身体猛地绷紧，
喉间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呜咽，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抠进泥里，
沾满血污的小脸却倔强地仰得更高，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毫不退缩地迎上俯视她的冰冷视线。
女子没有弯腰，只是垂着眼帘，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一寸寸刮过小女孩狼狈不堪的脸，
最后定格在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眸子上。“恨？” 清冷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
像玉珠落在冰面上，清晰得盖过了哗哗的雨声。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瞪着她，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女子眼中那丝兴味似乎浓了一瞬。“很好。
”她淡淡地说。接着，她做了一件让远处清理尸体的黑衣手下都瞬间僵直了身体的动作。
她伸出了手。那只刚刚捏碎了一颗心脏、干净得如同从未染血的手，
缓缓探向小女孩被石板压住的手臂。小女孩身体剧烈地一颤，
眼中瞬间爆发出更深的恐惧和绝望，仿佛预见了被捏碎骨头的剧痛。然而，
那只手的目标并非她的骨头。女子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石板边缘一个凸起的受力点，
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错。咔嚓！一声轻响，沉重坚硬、边缘锋利如刀的青石板，
如同脆弱的薄冰，瞬间沿着她指尖的力量崩裂成数块！碎石飞溅开来，
小女孩那条被压得血肉模糊的手臂陡然一松。小女孩愣住了，
眼中凶狠的光芒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呆呆地看着自己恢复自由的手臂，
又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女子已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水里的小狼崽，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活？
”小女孩下意识地点头，动作快而用力。“那就跟我走。” 女子说完，不再看她，
转身便走。玄色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无比孤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随手为之，不值一提。
小女孩盯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眼中瞬间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茫然、挣扎、恐惧……最终，
那熊熊燃烧的求生欲压过了一切。她咬紧牙关，用那只完好的手撑住泥泞的地面，
拖着那条剧痛流血的手臂，挣扎着，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抹即将消失在雨幕深处的玄色追去。小小的身影在废墟血水中跌跌撞撞，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歪斜的血脚印，很快又被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
生疼。手臂断裂处传来的剧痛几乎要撕裂她的意识，每一次跌倒，泥水呛进喉咙，冰冷刺骨。
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眼睛只死死盯着前方那抹在风雨中飘摇却始终稳定的玄色。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
那抹玄色就是唯一的生路。她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身后，只有修罗地狱。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就在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那抹玄色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站在一处相对干净的回廊下。
小女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过去，小小的身体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没有再次倒下。
她大口喘着气，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视线一片模糊，
只能看到那双玄色软靴停在自己面前。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没有搀扶，
只是两根手指捏住了她沾满污泥和血块的后衣领，像拎起一只湿透的、肮脏的小猫崽。
下一刻，天旋地转。冰冷的雨幕瞬间被隔绝，一股带着奇异药草清香的暖意包裹了她。
她发现自己被丢在了一张宽大的、铺着雪白兽皮的软榻上。
柔软的皮毛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微微一颤。她蜷缩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个异常简洁的房间，只有必要的桌椅和这张软榻。四壁是深沉的黑曜石，光滑如镜，
倒映着角落里一颗悬浮的夜明珠散发出的柔和冷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香，
像雪后的松林，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铁锈味。那个玄衣女子正背对着她，
站在一面巨大的水晶镜前。镜中映出她冰冷的侧脸和挺拔的身影。
她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仔细擦拭着每一根手指，
动作优雅得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擦干净手，
她拿起旁边紫檀木架上挂着的一个小巧的白玉葫芦，拔开塞子，
倒出一颗龙眼大小、通体碧绿、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丹药。她没有回头，
只是随意地将那颗丹药往后一抛。丹药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落在小女孩蜷缩的腿边。
“吃了。” 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小女孩看着那颗碧绿的丹药，
又抬头看看镜中女子漠然的背影。她没有任何犹豫，伸出那只完好的手，
抓起丹药就塞进了嘴里。丹药入口即化，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
手臂断裂处那噬骨的剧痛奇迹般地开始消退，连冰冷僵硬的身体都暖和了起来。
巨大的疲惫和药力带来的温暖舒适感猛烈地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她强撑着，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个身影，
但视野还是不可抗拒地模糊、黯淡下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
她似乎看到镜中的女子微微侧过了脸，冰冷的眸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又似乎只是错觉。……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当年的废墟血雨，
早已被岁月冲刷得只余下冰冷记忆中模糊的片段。
依旧是那个黑曜石筑就的、空旷而冰冷的房间，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雪松与铁锈混合的冷冽气息。只是房间的主人，
此刻正慵懒地斜倚在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榻上。窗外并非寻常风景，
而是一片流动的、璀璨夺目的虚空星河。无数星辰或明或暗，拖着长长的光尾，
在深邃的墨蓝色天幕中缓缓流淌、旋转、碰撞，无声地演绎着宇宙的宏大与寂寥。
玄衣女子——修真界令人闻风丧胆的“血罗刹”——指尖拈着一枚剔透的冰玉棋子，
正对着窗外那片变幻莫测的星河，久久未曾落下。棋子冰凉的触感渗入指腹，
星河的光影在她深不见底的墨瞳中流转不息。她身后，三步开外，静立着一个身影。
不再是当年废墟中那个浑身泥泞血污、眼神凶狠如狼的小女孩。她身量高挑，
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素白劲装，勾勒出紧致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银色发带束在脑后，
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异常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庞。她的眼神，像两潭深冬寒泉，幽冷，沉静，
不起一丝波澜，只有看向窗边那个背影时，
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熔岩般滚烫的专注。房间里寂静无声，
只有星河在窗外无声流转。良久，窗边的女子终于动了。
她随手将那枚冰玉棋子丢回旁边的玉盒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她缓缓转过身，
目光落在身后白衣女子的脸上。“十年了。” 血罗刹的声音响起，
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调子，听不出喜怒。“是，尊上。” 白衣女子垂首应道，声音清冽，
如同碎冰相击。血罗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心打磨了十年的兵器。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白衣女子那双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茧的手上。
“手伸出来。” 血罗刹淡淡道。白衣女子没有丝毫迟疑，依言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掌心向上，平稳地伸向前方。她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清晰，掌心纹路深刻，
那层薄茧是十年如一日苦练的烙印。血罗刹手腕一翻，一道幽冷的乌光在她指间闪现。
那是一柄匕首。不足七寸长，通体漆黑，仿佛由最深沉的黑曜石打磨而成，
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装饰。然而，当它暴露在星河的微光下时，
刃口却流转着一线令人心悸的、仿佛活物般的幽蓝光泽，像毒蛇的芯子，
带着一种致命的妖异美感。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一股阴寒刺骨的杀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连窗外流淌的星河都似乎为之一滞。血罗刹的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任何征兆。乌光一闪！
“噗嗤！”一声轻微的、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在这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房间里，
显得格外清晰刺耳。那柄淬着幽蓝毒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白衣女子伸出的右手掌心！
刀尖甚至透过了手背，闪烁着一点幽蓝的寒芒。猩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顺着漆黑的匕身蜿蜒流下，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剧痛袭来，白衣女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眉头甚至都没皱一下。
那双深冬寒泉般的眸子，只是微微一缩，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激烈的情绪翻涌了一下，
但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重新归于死寂。她依旧稳稳地伸着手，
任由那柄象征死亡与权力的凶器贯穿自己的血肉，仿佛那只手不是她自己的。
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的掌心，顺着雪白的袖口往下淌。血罗刹的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匕首的柄，
冰冷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从对方掌心传来的、因剧痛而产生的细微震颤。
她看着白衣女子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看着她强忍剧痛却纹丝不动的身体，
看着那不断滴落的鲜血。终于，她松开了手。匕首留在了白衣女子的掌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