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橘红的残阳给青石板巷子涂抹上一层黯淡的血色。林婉清压低了帷帽,
攥紧手心那几枚刚从绣坊换来的、尚带体温的碎银,只想快点穿过这条僻静肮脏的小巷回府。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血迹的手,
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猛地从垃圾堆的阴影里探出,死死扣住了她的脚踝!林婉清魂飞魄散,
慌乱中狠狠踩踏那冰冷湿滑的手背,才得以挣脱,背脊重重撞上冰凉的墙壁。惊魂未定,
她看清了——那并非鬼怪,而是一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男人,几乎与秽物融为一体。
“路边的野男人不能救……惹祸上身……不能救……”她贴着墙根,声音颤抖地低喃,
像念着驱邪的咒语。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最后瞥了一眼那血污狼藉的身影,她一咬牙,
转身就跑,裙裾扫过地面,脚步声仓惶急促。垃圾堆里的男人,眼皮艰难掀开一丝缝隙,
只捕捉到那个素色背影仓惶逃离。染血的唇角扯开一丝冰冷讥诮的弧度,带着认命的绝望,
更深地陷入黑暗。没一会,脚步声,去而复返。 林婉清喘息着冲回来,额发汗湿。
她蹲下身,小心地拍打男人染血的脸颊:“喂!还有气吗?
” 指尖传来的微弱气息让她紧绷的肩膀一松。她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个小布包,
笨拙却认真地清理他骇人的伤口,撒上药粉,用旧布条缠绕。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塞进药粉。
“没有水,将就咽下去。”做完这一切,她累得几乎虚脱。看着昏迷的男人和恶臭的垃圾堆,
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身体一寸寸拖离污秽,
安置在巷子另一侧一个相对干燥、被杂物半掩的角落。她找来干草破板,
费力扫乱拖拽的痕迹,动作带着底层特有的谨慎。最后,她解开自己的包袱,
展开一件洗得发白却厚实的旧棉被,仔细盖在男人身上,将边角掖好。掰开他冰冷无力的手,
将那包所剩无几的药粉塞进他掌心,再将他手指合拢。 “之后……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她对着昏迷的人低语,更像是说服自己,“我只能……帮到这里了。” 她站起身,
最后看了一眼那被旧棉被覆盖的身影,快步消失在巷口昏沉的暮色里。
回到荣恩伯府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塞铜板、赔笑脸、听刻薄话,林婉清熟练地完成这套流程,
像一抹影子溜回自己那间偏僻、冰冷的小屋。桌上凉透的茶水入喉,驱不散腹中熟悉的空虚。
晚饭时辰早过,大厨房的烟火与她无关。这便是她在伯府的日子——墙角无人问津的野草,
饿不死,冻不死,也无人记得的庶女。
她靠十指翻飞——打络子、做绣活、熬夜抄书——从冰冷缝隙里抠出活命的铜板。
荣恩伯府这摇摇欲坠的爵位,靠的是三代前一位得宠却无子的贵妃。府中男人一代不如一代,
唯一的“出息”是广纳姬妾,开枝散叶。女孩儿们多如柳絮,轻贱无人细数,
却又被当作家族延续富贵的唯一“贡品”,精心打磨琴棋书画,预备塞进深宫或王府后院。
讽刺的是,林家送入宫的女子,盛宠时有,却无一能诞下子嗣,如同被诅咒。或许正因如此,
这府邸竟也避开了那些致命的宫闱倾轧。林婉清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胃里空空。
她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在这令人窒息的缝隙中,挣得一线属于自己的微光。几日的辛劳,
钱袋里终于攒下一点微薄的积蓄。林婉清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点下两个菜。
油荤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小口珍惜地吃着,感受着久违的饱足感,
这是灰暗生活中短暂的亮色。邻桌食客的议论却如冷水浇头: “蒙州又闹起来了!
起义军势大!” “北边几个州府都打烂了,流民涌来!” “京城这口气还能喘多久?
早做打算,往南走吧!” 大厦将倾,烽烟四起。林婉清心沉下去。离开?
她一个身无长物的庶女,离开这冰冷伯府,外面乱世是更可怕的深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刚踏进冷清小院,一个二等丫鬟漠然通知:“伯爷寿辰就在三日后了,早做准备。
” 林婉清僵在原地。外面尸横遍野,这里笙歌依旧。她捏着干瘪的钱袋苦笑。
倾尽所有买的“寿礼”,在满堂珠光宝气下,只会是更大的笑柄。伯府张灯结彩,朱门大开,
喧嚣浮华。林婉清穿着半旧衣裙,隐在后廊角落,透过隔扇缝隙望向正厅。寿礼堆积如山,
奇珍闪烁。三小姐的水袖舞柔美动人,四小姐的琴音清越悠扬,
五小姐的《麻姑献寿》笔触细腻,赢得满堂喝彩与伯爷的得意。 “好!
都是我林家的好女儿!” 无人期待七姑娘林婉清献艺,她像一抹透明的影子。她的目光,
更多流连在流水般端上的珍馐上。
油润鹅掌、肥美蒸鱼、晶莹虾仁、甜腻酥酪……她近乎贪婪地吃着,
感受着胃里久违的饱足带来的熨帖。这份简单的满足,比厅堂里的喝彩更让她踏实。
宴席尾声,微醺的伯爷宣布:三小姐和四小姐,两日后将由宫里嬷嬷接引入宫。
恭贺声如潮水涌起。两位姐姐脸上飞霞,眼底却交织着兴奋与惶恐。
林婉清远远望着她们。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寒潭。大姐姐的幽魂,
那些昙花一现的前辈们……一丝残酷的庆幸在她心底滋生。不被重视,遗忘角落,
像野草自生自灭……这竟成了她的“慈悲”。至少,她不必被当作筹码,
送进那华丽的绞肉机。她低下头,珍惜地将最后一块甜软的糕点送入口中。外面的烽烟,
府里的命运齿轮,宫里的姐姐们……她无力去管。能抓住眼前这一点点暖,已是上天的垂怜。
舌尖弥漫开浓郁的香甜,她像寒冬里找到腐肉的野猫,带着卑微的满足,
悄然退入更深的阴影。那巷角旧棉被下的微温,和胃里的这点暖意,
是她在这摇摇欲坠的世界里,仅能抓住的光。三姐姐和四姐姐入宫后,
果然凭着伯府多年精心打磨的才情容貌,得了皇帝几分青睐。消息传回,伯爷志得意满,
仿佛锦绣前程已在脚下铺开。他连庆数日,兴致勃勃地又纳了几房年轻娇美的妾室,
将拥挤的后院塞得水泄不通,做着延续“龙脉”、再造“贵妃”的美梦。然而,
这虚幻的荣光如同琉璃盏般易碎。美梦尚未焐热几个月,
惊天动地的噩耗如雷霆炸响——叛军铁骑,竟如入无人之境,
撞开了京城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城门!巨大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凄厉哭嚎声,
终于穿透荣恩伯府层层高墙,传入林婉清偏僻的小院。整个府邸早已乱成一锅沸粥。
她惊惶推开门,浑身冰凉:值钱的物件被席卷一空,仆役丫鬟们如同疯蚁,
在狼藉中红着眼翻抢任何能带走的东西,互相推搡咒骂,昔日规矩荡然无存。
更让她心沉到底的是——正院,人去楼空!
伯爷、夫人、兄弟姐妹、甚至她满心只有弟弟的生母姨娘……全消失了!没有通知,
没有等待。她这个无足轻重的七姑娘,被彻彻底底地遗忘、抛弃在这座即将倾覆的危巢之中。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但下一秒,一股冰冷的求生意志从骨髓里迸发出来。跑!立刻!
她冲回房,以最快速度换上那件特殊的“求生马甲”——一件厚实粗布夹袄,
内里密密麻麻缝了无数暗袋。
积攒的铜钱、碎银、几件熔了边角料打的小巧金饰、所有有用的小东西,一股脑塞进去,
沉甸甸坠在身上。接着,能穿的所有衣服——单衣、夹袄、甚至薄衫,一层层套上,
臃肿却能在混乱中提供些许防护和保暖。厨房是她逃亡前最后一站。灶冷锅清,一片狼藉。
她不死心翻找,终于在角落一个倒扣破筐下,摸到几个早已冷硬、沾满灰的馒头。毫不犹豫,
全部揣进怀里。灌满水壶,再抓起一把灶膛冷灰,狠狠抹在自己脸上、脖子上,
将清秀眉眼涂得乌黑一片,只余一双惊惶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最后,抓起一把菜刀,
用布条死死缠在手上。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林婉清最后一次冲过那熟悉的角门,
一头扎进了外面炼狱般的世界。昔日繁华的京城,已沦为血火屠场。浓烟滚滚,
火光映红天际。大街上,疯狂劫掠、肆意砍杀的乱兵如同豺狼,撞开高门大户,见人就杀,
见财就抢。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惨嚎、兵刃碰撞、房屋倒塌……交织成死亡的狂想曲。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林婉清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凭借对地形的熟悉,
在狭窄肮脏的小巷里亡命穿梭,如同一道贴着墙根的灰影。
她不敢靠近富户官宦区——那是乱兵的目标。只有一个念头:往西城跑!
往那些穷苦人聚居、房屋低矮破败的贫民区跑!那里或许混乱,但目标小,
也许……还能在夹缝中寻得一线生机。身上沉甸甸的“马甲”和怀里冷硬的馒头,
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那把缠在手上的菜刀,冰冷而沉重,是她对抗这地狱的最后武器。
林婉清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里像着了火,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她不敢停歇,
只凭着本能朝着远离喧嚣的方向狂奔。
马蹄声、喊杀声、哭嚎声……那些令人心胆俱裂的声音,终于被抛在了身后,渐渐模糊,
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眼前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歪斜的门框,
屋顶塌了小半,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凄凉,却也透着一丝诡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