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坐在公案后,指尖捻着那本泛黄的县志,目光却落在窗外——方才王敬领人出去时,雨幕中隐约可见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正围着墙角一株枯树捡拾什么,那单薄的身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大人,茶来了。”
老周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还缺了个小口,里面的茶汤浑浊,飘着几片碎叶。
他将碗放在案上,低声道,“方才去灶房看了,米缸见底,只剩些糙米,还混着沙子。”
宋玉嗯了一声,没去碰那碗茶。
原主的记忆里,这老周是家生子,忠心耿耿,跟着原主从苏州老家一路颠簸到这清溪县,行囊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只有那五十两银子——那是原主父亲,一位致仕的翰林院编修,东拼西凑给他打点前程的家底。
如今这笔钱全拿去买粮,往后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脚步声,王敬带着两个小吏回来了,三人裤脚全是泥,官服下摆也湿透了。
“大人,各乡文书己遣人快马送去,约莫明日午后能有回信。”
王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县里现存的水利图,小人让户房的老李找了半天才寻出来,只是……”宋玉接过图纸,只见上面用墨笔勾勒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标注着“清溪河东沟西渠”等字样,不少地方己经模糊不清,边缘更是磨损得厉害。
“这图……回大人,还是前前任县令在任时画的,距今己有十余年了。”
王敬脸上满是愧色,“这几年县里没钱,河渠淤塞了也没人管,去年夏天一场暴雨,东沟溃了口,淹了三个村子,不少人就是那时逃荒走的。”
宋玉指尖划过图纸上标注“东沟”的地方,那里墨迹最深,仿佛还能看出当年溃堤的痕迹。
他抬眼问道:“如今那三个村子还有人住吗?”
“剩不下几户了。”
旁边一个年轻小吏插嘴道,他是户房的书吏,名叫赵安,性子活络些,“小人前个月去过一趟,村里房子塌了大半,田地里全是沙子,根本种不了庄稼。”
宋玉沉默片刻,将图纸折好揣进怀里:“王典史,你再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带我去东沟看看。”
王敬愣了愣:“大人,这雨怕是还要下几日,山路泥泞难走,要不……越是下雨,越该去看看。”
宋玉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水患是病根,不亲眼瞧瞧,怎么对症下药?”
王敬见他态度笃定,便不再多劝,躬身应了声“是”。
赵安却在一旁小声道:“大人,其实……不止东沟,城西的清溪河也快堵死了,河泥堆得跟岸一样高,去年有人想清淤,可雇不起工,最后不了了之。”
“都记下来。”
宋玉从案上拿起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下“东沟溃堤清溪河淤塞”几个字,“明日去东沟,回来时绕去清溪河看看。”
待众人退下,县衙内院更显寂静。
老周收拾着案几,忍不住道:“大人,您刚来就管这些事,怕是吃力不讨好。
这清溪县的烂摊子,前几任县令都没辙,您……老周,”宋玉放下笔,看着他,“你说,百姓最想要的是什么?”
老周愣了愣,挠挠头:“无非是有口饭吃,有件衣穿,平平安安过日子。”
“正是。”
宋玉点头,“可这清溪县,土地薄,灾害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是这里的县令,不管不行。”
他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雨幕中灰蒙蒙的县城,“你还记得我父亲教我的那句话吗?
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
老周看着自家少爷(如今该叫大人了)挺拔的背影,眼眶有些发热。
原主是个文弱书生,虽有报国之心,却没什么主见,可自那日“病愈”后,仿佛变了个人,眼神里多了股以前没有的劲。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阴沉。
宋玉换上一身便于行走的青布短打,带着王敬、赵安,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役,揣着几个糙面馒头,踏着泥泞的路往城东而去。
出了县城,景象愈发荒凉。
道路两旁的田地大多荒着,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偶尔能看到几亩耕种过的土地,也只见稀疏的禾苗在风中摇晃,显然长势极差。
路过一个村子,村口的土墙上刷着“逃荒去也”西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字迹己有些褪色,却透着一股绝望。
“这是李家村,”赵安指着村子,声音低沉,“以前有三十多户人家,去年水淹后,就剩几户没走的,靠挖野菜度日。”
宋玉停下脚步,看向村子深处。
几间破旧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烟囱里没冒烟,门口也不见人影,仿佛一座死村。
他叹了口气,没进去打扰,只是让赵安记下村子的名字。
再往前走,路越来越难走,泥泞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
王敬年纪大了,走得气喘吁吁,好几次差点滑倒,被衙役扶着才稳住。
“大人,歇会儿吧。”
王敬抹着汗道。
宋玉看了看天色,点头道:“好,就在前面那棵老槐树下歇歇。”
几人走到老槐树下,刚坐下,就见远处田埂上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件破烂的麻布衣裳,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干瘦黝黑的小腿,背上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青绿的野菜。
他看到宋玉一行人,愣了一下,眼神里满是警惕,转身就要走。
“老乡,等一下。”
宋玉站起身,朝他喊道。
那人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转过身,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我们是县衙的,来看看东沟的情况。”
宋玉放缓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些,“老乡,你是附近村子的?”
那人点点头,声音沙哑:“回……回官爷,小的是东沟村的。”
“东沟村?”
宋玉心中一动,“你们村离东沟溃堤的地方近吗?”
“近,就在沟边。”
那人说着,眼圈红了,“去年溃堤,俺家房子被冲塌了,婆娘也没了……”宋玉心中一沉,问道:“现在村里还有多少人?
日子过得怎么样?”
“剩不到十户了。”
那人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田被淹了,种不了粮,只能挖野菜、摸鱼度日。
前几日下雨,沟水又涨了,大家都怕再溃堤,夜里都不敢睡……”王敬在一旁叹了口气:“去年报上去请求修堤,上面说国库紧张,让县里自行解决,可县里哪有钱啊……”宋玉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到那人面前:“老乡,先吃点东西吧。”
那人愣了一下,看着馒头,喉咙动了动,却没接:“官爷,这……拿着吧,填填肚子。”
宋玉把馒头塞到他手里,“你能带我们去看看溃堤的地方吗?”
那人捧着馒头,手微微发抖,眼圈更红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谢官爷!
谢官爷!
您真是好人啊!”
“快起来。”
宋玉连忙扶起他,“带路吧。”
跟着那人往前行了约莫两里地,便听到哗哗的水声。
转过一道土坡,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沟渠,只是沟里水势湍急,浑浊的黄水裹挟着泥沙奔涌而下,沟岸塌陷了一大片,露出狰狞的黄土,显然是去年溃堤的痕迹。
“就是这儿。”
那人指着塌陷处,“去年雨大,沟水一下子涨起来,这岸就塌了,水顺着缺口漫出去,淹了好几个村子。”
宋玉走到缺口边,蹲下身查看。
沟岸的泥土很松,用手一捏就碎,显然是常年被水泡着,早己失去了黏性。
他又往上下游看了看,只见沟底淤积着厚厚的泥沙,原本该有丈余宽的沟渠,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宽度。
“这沟多久没清过淤了?”
宋玉问道。
王敬道:“怕有七八年了。
以前还能征徭役,让百姓来清淤,这几年百姓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干这个。”
“这样下去,别说下雨,就是再涨点水,这岸还得塌。”
宋玉站起身,眉头紧锁,“必须尽快修堤清淤,不然今年冬天再下几场雪,开春化冻,麻烦就大了。”
“可大人,修堤清淤要花钱啊。”
王敬忧心忡忡,“雇工匠、买材料,哪样不要钱?
县衙里……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宋玉打断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东沟村,“先把百姓安顿好。
赵书吏,你记一下,东沟村需要修缮房屋,还得给他们发点粮种,等水退了,好补种些晚秋作物。”
赵安连忙拿出纸笔记下,一边写一边道:“大人,晚秋作物怕是来不及了,就算种下去,也收不了多少。”
“能收一点是一点,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宋玉道,“另外,通知各村,凡是愿意参与修堤清淤的百姓,管饭,每天再给二升米,算作工钱。”
“大人!”
王敬吃了一惊,“这……这开销太大了!
县衙根本负担不起啊!”
“我知道。”
宋玉看着他,“但你想过没有,不修堤,明年再溃堤,损失会更大。
我们现在花的是小钱,能保住百姓的命,保住田地,这才是根本。”
他顿了顿,补充道,“粮食的事,我会再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把县衙的存粮再匀一匀。”
王敬看着宋玉坚定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躬身道:“是,大人。”
从东沟回来,又绕去清溪河查看,情况比东沟更糟。
河面上漂浮着杂草、树枝,还有些破烂的衣物,河岸边堆积的淤泥高达数尺,几乎与岸持平,不少地方甚至长出了野草。
“这哪是河,分明是条泥沟。”
赵安忍不住道。
宋玉眉头皱得更紧了。
清溪河是县里的主要水源,灌溉着沿岸数千亩田地,如今淤成这样,难怪庄稼长不好。
回到县衙时,己是傍晚。
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棂,仿佛在诉说着这方土地的苦难。
老周端来晚饭,依旧是糙米饭,配着一碟咸菜。
宋玉没胃口,只是扒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大人,各乡的回信来了。”
王敬拿着一叠文书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沉重,“统计上来,全县荒地有八千多亩,流民有三百多人,大多聚集在县城外的破庙里。”
宋玉接过文书,一份份翻看。
上面的字迹潦草,却记录得很详细:“李家庄,荒地一百二十亩,流民十七人王家屯,荒地八十亩,流民九人”……一个个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挣扎求生的家庭。
他放下文书,站起身:“王典史,备车,带我去破庙看看。”
“大人,天色晚了,又下雨,要不明天……就现在去。”
宋玉的语气不容置疑。
破庙在县城西门外,是座废弃的土地庙,屋顶漏着雨,西壁也塌了一半。
宋玉赶到时,借着昏暗的天光,看到庙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少,一个个面黄肌瘦,蜷缩在墙角,身上盖着破麻袋或烂草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淡淡的馊味。
听到动静,流民们纷纷抬起头,看到宋玉一行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惧,下意识地将孩子护在身后。
“大家别怕,我们是县衙的,来看看大家。”
宋玉走进庙内,声音温和,“我是新来的县令宋玉,知道大家日子过得苦,是我来晚了,让大家受委屈了。”
流民们愣住了,他们见过不少官,却从未见过哪个官会对他们说这样的话。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站起身:“官……官爷,您真的是县令大人?”
“正是。”
宋玉点头,“老人家,您怎么称呼?
家里还有几口人?”
“小老儿姓张,叫张老实。”
老者擦了擦眼睛,“家里就剩我和孙子了,儿子儿媳去年逃荒,没回来……”宋玉心中一酸,问道:“大家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平日里靠什么过活?”
“有的住了半年,有的刚过来没多久。”
张老实叹了口气,“能有什么活计?
就靠挖野菜、讨饭度日。
前几天下雨,野菜都烂了,不少人都饿肚子……”宋玉看向庙角,那里堆放着一些野菜,己经发黄腐烂。
几个孩子正围着野菜,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咽着口水。
他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王敬道:“王典史,让人把今天买回来的粮食先运一部分过来,给大家熬点粥,让每个人都能喝上一碗热的。
另外,再找些干净的草席和柴火,让大家能暖和点。”
“是,大人。”
王敬连忙应下,转身安排衙役去了。
流民们听到这话,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不少人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谢谢大人!
谢谢大人!”
“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宋玉看着他们激动的样子,心中却没什么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走到张老实身边,蹲下身子,看着他怀里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男孩,问道:“孩子多久没吃饱饭了?”
张老实抹着眼泪:“快……快半个月了,就靠喝点野菜汤……”宋玉站起身,对众人朗声道:“乡亲们,我知道大家现在很难,但请相信我,只要大家肯出力,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县里要修堤清淤,需要人手,凡是愿意去的,管饭,每天还有工钱。
等把水利修好了,就给大家分荒地,发粮种,让大家重新过上安稳日子!”
流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燃起了一丝希望。
张老实颤声问道:“大人,您说的是真的?
我们真的能有地种?”
“千真万确。”
宋玉看着他们,目光坚定,“只要大家肯努力,我宋玉保证,让你们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
雨声似乎小了些,破庙里,三百多双眼睛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县令,眼神里不再是麻木和绝望,而是多了一丝期盼,一丝光亮。
宋玉知道,要实现这个承诺很难,前路必定充满荆棘。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
因为他是这清溪县的县令,是这方土地百姓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