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弈

寒冬的霜雪，像是浸透了谢府的每一块砖石，亦冻进了谢云归的骨髓深处。七天了。那具黑沉沉的楠木棺椁停在灵堂中央，像一个突兀而巨大的伤口，将这间往昔门庭若市的清贵厅堂变得压抑、空旷、死寂。祖父谢珩，三朝柱石，帝师元老，于七日前深夜骤然辞世，消息如冰原朔风席卷帝京未央城。

空气滞重，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和纸钱焚烧后那股呛人的烟灰气。云归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孝服纤尘不染，衬得她一张脸愈发苍白透明，仿佛寒冬初雪凝成。哀戚刻在眉心，挥之不去，却并非全为悲恸。祖父走得太过猝然，昨夜才精神尚可地在书房与父亲议过政事，清晨便被发现伏于案上，气息全无。那骤然绷断的弦，在所有人措手不及间发出了撕裂的回响，让谢府上下、乃至整个帝都，都坠入一片惶然迷雾。

云归微微垂首，视线落在面前铜盆里跳跃挣扎的苍白火焰之上，瞳孔却仿佛透过火焰，审视着那具隔绝了生死的厚重棺椁。她指尖在宽大的孝服袖中无声蜷曲，感受着那坚硬木盒冰棱般的棱角。那触感冷硬硌人，却奇异地烫着她的指尖。那是父亲昨夜匆匆闯入她闺房，不顾礼仪、气息紊乱地塞进她手中的东西。父亲素来儒雅端凝的面孔上，布满了一种近乎惊怖的凝重：“云归，拿好它，定要拿好！死也要护着！你祖父……最后那一刻，拼尽力气，是用他自己的血按住的啊！”

他语焉不详，声音抖得厉害。匣子沉重异常，封口的火漆封得严丝合缝，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粘稠如深渊凝固的泥淖。

“孙小姐，”压抑的低泣中，一个微微颤抖的老迈声音在身旁响起，满是沟壑的手端来一小碗清粥，“好歹……用一点吧？您这样熬着身子……”是照料祖父起居的老仆福伯，此刻浑浊的眼里堆满了对云归的忧虑和对未来的不安。

云归轻轻摇头，动作牵动孝服衣袖下的木盒又是一硌：“福伯，我不饿，搁下吧。辛苦您了。”她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福伯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叹着气将粥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浑浊的目光在灵堂四周警惕扫过，又默默退后一步，像一株枯树般守护在旁。

偌大灵堂，白幡垂落如凝固的泪。前来吊唁的官员们，大多神色复杂。悲伤的面具之下，隐藏着谨慎的探询、无措的观望，以及那丝遮掩不住的、对谢家这座庞然巨厦骤然失柱后摇摇欲坠的揣测。香炉里的青烟笔直而上，盘旋片刻后，又被某种无声的气息扰乱，弥散开来。每一缕烟气的摇摆，仿佛都在无声地提醒着某些蛰伏的危险正在暗处苏醒。

便是这压抑死寂的空气，猛地被一片骚然的低呼撕裂。灵堂入口厚重的帘幕被粗暴地撩开，带进一股锐利如刀的寒气。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仿佛某种凶悍的猛兽闯入领地，让周围所有细小低语瞬间冻结。

梁冀！

帝国骠骑大将军，寒门出身却凭军功一路崛起，权势日隆，素来被视作与谢珩所代表的清流世家对垒的武勋巨擘。也是祖父生前明面上最重量级的政敌。他竟来了，且是在首七这最后一日，身着雪白的丧服，在一众杀气内蕴的甲士亲卫簇拥下，如同身经百战的凶禽降落在羊圈之内，每一步都踏在谢家紧绷的心弦之上。

他鹰隼般的锐利双眼几乎不带温度，极快地从灵堂内每一张脸上掠过，最终定格在那具乌黑的棺椁上。步伐沉重，径直穿过人群形成的甬道，停在距离棺木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那股属于战场的铁血与血腥气，混杂着刻意彰显的凛冽权势感，如一座无形山峦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老师……缘何竟这般去了？”梁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厚重，在灵堂中激起空洞的回响，带着一种浮于表面的叹息。他伸出手，那只骨节粗大、布满刀痕和常年握戟而生厚茧的手掌，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亲密姿态，抚上冰冷的棺盖。“太傅为国操劳一生，本该享尽天年之福，谁知……”他微微俯首，目光紧紧锁定棺盖，语气真挚得无懈可击，“走得如此……仓促莫名。实乃国朝之憾，臣子之痛。”

他语调沉痛，字字清晰，每一句话都像敲打在祭案之上。他微垂的目光凝于棺盖，专注得如同在探查某个疑点。那眼尾，却在不经意抬起的刹那，再次锐利如钩扫过整个灵堂，越过跪拜在地的家眷，扫过垂首肃立的官员，最终，竟在云归低垂的脸上逗留了一瞬。那目光幽深如枯井，深处仿佛蛰伏着某种令人齿冷的、名为“洞察”的东西，仿佛已然窥破所有的惊惶与伪装。

云归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冰凉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更深地陷入袖中木盒坚硬冰冷的棱角，生疼的触感反而让她骤然清醒。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云归眼角的余光里，捕捉到了人群中一丝极其异常的流动。不协调感。几个原本低垂着头的“官员”，身形在众多哀戚的面孔中显得过于挺拔紧绷，眼神也并非投向灵位，而是如同磁石吸铁般锁定了某一个方向——她身后的父亲。他们的站位看似无心散落，却恰好封住了几处最可能逃离的方向，不动声色间编织成一张隐形的网。

就在梁冀话音落下，灵堂里短暂的死寂被刻意拉长的刹那，其中一道人影猛地动了！那人穿着寻常七品文官的青色袍服，动作却与那身儒雅衣衫格格不入——如同撕开了人皮的猎豹，迅猛凶悍到了极点！一柄短剑自他翻袖间吐出！寒光没有一丝迟疑，带着刺穿空气的低啸，直刺她身后祭台旁正躬身点燃祭香的谢侍郎！

目标，赫然是她的父亲！真正的杀招！不是冲祖父灵枢，不是冲那个被父亲交托于她的“遗物”，而是此刻看上去心神俱伤、毫无防备的父亲！

千钧一发之际，一种沉冷如冰的直觉超越了恐惧本身。不是思考，而是烙印在血脉里的本能猛地攫住了她全身！来不及去看父亲是否察觉，也顾不得掂量自身有多少分量，那木盒——那个祖父托付家族存亡的冰冷方块，从袖中被她决然地抽出！

她的视线未曾去捕捉那扑来的寒光剑影，反而死死咬住了梁冀深潭般的眼睛。一步！她迎着那刺客猛扑的方向，迈出了决绝的一步，身体险之又险地卡在了那破空袖剑和父亲脆弱身影之间！那刺客眼瞳骤缩，剑尖几乎已经抵上了她孝服素洁的衣料！冰冷的锐气刺得皮肤生疼，死亡从未如此接近！

“梁大将军！”云归的声音在灵堂死寂中炸开，因强行逼出而略显尖利，却带着一种玉石俱裂、破釜沉舟般的狠绝。她扬手，将那个沾染着祖父血迹的黝黑木盒高高举起，直直擎向梁冀！脸上甚至强行扯出一个冰寒刺骨的笑容，“晚辈在此等候多时！祖父临终再三嘱托，定要将此‘遗物’，亲手交付予大将军您细观！还请——过目！”

话音未落，手中力量骤松。

“砰！”

木盒脱手，不是温柔地递出，而是带着破空的下坠之势，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上！木屑与朽裂的声音脆生生地炸开！那声响，如此突兀，尖锐，带着一种毁灭的疯狂决断，狠狠撕碎了灵堂里所有凝固的假象！破裂的木片飞溅。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卷起的、字迹被污血浸染得难以辨识的旧纸，轻轻滑落出来，染着污浊的黑，静静地躺在碎裂的木屑之中。再无秘密可言。

整个灵堂在刹那的绝对死寂后，爆发出混杂着惊恐、难以置信的倒吸冷气之声，无数目光齐刷刷地钉在那片破碎的旧纸上，继而惊疑不定地射向面色陡然阴寒的梁冀！

就连那柄已刺至云归眼前的袖剑，也在木盒碎裂的刺耳声中被强行定住！握剑的刺客猛地顿住，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鹰隼般狠戾的眼神瞬间从谢侍郎身上移开，如同嗅到剧毒气息的野兽，惊恐万分地射向那片破碎的旧纸！

不对！

云归的血液骤然冻结，脑中一道凄厉的闪电骤然劈开！

那刺客眼神不对！那双眼睛里的震惊与暴怒如同瞬间被点燃的烈火，几乎穿透了他脸上伪装的惊惶！他的目光根本不在木盒碎片上停留哪怕一瞬，那焦灼狂怒的视线，如同被毒针刺穿了心脏，死死钉住的，是……是……祭台之上、祖父那方沉重的、崭新的、刻着祖父名讳的乌木灵位！

不——木盒是烟幕！是祖父布下的绝命烟幕！他真正交给父亲，父亲再转交给她的“遗物”，根本不是这个空盒子！那只是障眼法！祖父用生命在保护的、谢家存续真正的秘密、梁冀不惜在灵堂悍然动手也一定要毁掉的——是那个写着祖父名字的、才立了不过七天的灵位牌！

这念头如滚沸的铅水注入四肢百骸，瞬间烫醒了所有因惊惧而冻结的血。云归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扭身扑向祭台！不顾孝服被撕裂的脆响，不管发髻散落披散的狼狈，甚至不在乎背后那柄因她的动作而稍微偏移、但依旧冰冷的、再度调整角度刺来的袖剑！

“砰！”

比袖剑更快的，是灵堂侧面一根支撑殿宇、足有碗口粗、被刻意震松的沉重楠木柱子！一声骇然的断裂轰鸣盖过了所有惊呼！断裂的木柱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扭曲的巨蟒，挟着雷霆之势，狠狠砸向云归和她身前的祭台！

她瞳孔里映出那疯狂砸落的阴影，身体因为扑出的惯性根本无法闪避。碎裂的木块夹杂着瓦片如雨点般落下，砸在肩背上闷痛入骨。视线里最后清晰的影像，是那个沉重的、象征祖父存在的乌木灵位，被一根脱落的尖锐断茬狠狠贯入，“咔嚓”一声，从中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大豁口！木屑纷飞！

“护……护灵！贼人毁灵！”福伯嘶哑变调的吼声在一片混乱中炸开，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巨大的冲击力将云归掀翻在地，她奋力撑起身子，顾不上后背的剧痛，手肘碾过冰冷的地砖，只想看清灵位裂口处有无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可眼前的景象却被纷乱的人影和涌动的尘埃切割得支离破碎。断裂柱子扬起的尘土厚重如瘴，伴随着一片混乱的尖叫、哭喊和兵刃的碰撞声，将灵堂中央彻底变成一团沸腾的浊雾。

烟尘滚荡，模糊了一切轮廓。

她艰难地抬起视线，穿过弥散的灰黄尘障。那个角落，梁冀高大的身影矗立如渊，周身萦绕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暴戾低气压，鹰视狼顾的锐利视线，如同淬毒的冰锥，隔着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她，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更显凛冽的、毫不掩饰的杀意，死死钉在她沾满灰土的脸上。

那目光，冰冷粘稠，如同宣告了最彻底的对立与追捕。

就在这窒息的对峙中，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疾冲而至！几只有力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硬生生从冰冷地上提起！

“混账东西！丧门星！”劈头盖脸炸响的是父亲谢明章震怒到失控的咆哮，“愚不可及！丢尽我谢家列祖列宗的脸面！竟敢在此惊扰先人、冒犯大将军！”他眼睛赤红，布满血丝，像是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嘴角却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那里面有惊魂未定，更有深入骨髓的恐慌。

“带下去！关进西院的佛堂里思过！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她踏出！”父亲的嘶吼尖利刺耳，刮着所有人的耳膜。几个健壮有力的仆妇如同铁钳一般紧紧箍住了云归的双臂，让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拉扯之下，后背木屑划伤的刺疼阵阵袭来，那裂开的灵位牌仍像刺入她心脏的刀锋，冰冷无比地横亘在视野中，却又离得那么远。

她张口欲言，喉咙却被烟尘呛住，只能发出短促破碎的咳嗽声。透过被拉扯踉跄晃动的视线缝隙，她最后瞥见——裂开的乌木灵位深处，那道深邃新鲜的豁口处，似乎，真的……有一抹极其微弱、近乎无法察觉的、非金非玉的冰冷反光，深深嵌在更里层的木头之中！一闪而没！

来不及确认！根本来不及！

她如同一件失仪的物品，毫无尊严地被粗暴拖拽着，强拖出这片埋葬了祖父安宁、充斥着阴谋破碎与杀意的灵堂。身后，父亲的厉声呵斥、仆妇含混的应承、灵堂里持续不断的混乱悲鸣……所有声音混合着冰冷的尘埃，都远去了，只剩下刺骨的冷风砸在脸上。那些窃窃私语的目光，充满怜悯、嘲讽亦或恐惧，如同芒刺扎过她挺直的脊背。

“吱呀——”

沉重的佛堂大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最后一缕刺目的光线。黑暗如同墨汁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只有一股浓郁陈年的、混合着灰尘与冷香的气息沉沉压来。门外落锁的钝响，干脆得如同行刑的号角。

扑倒在地的冰冷触感唤回一丝神智。云归挣扎着撑起身，顾不得膝盖磕在地砖上的疼痛，扑到那扇紧闭的高大雕花木门前，试图从极窄的门缝里向外窥视。缝隙狭窄得令人窒息，只能捕捉到庭院一角青灰色的天空，死气沉沉，再无一丝多余的光亮或声音，仿佛外面的一切都被这扇门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灵堂方向传来的嘈杂混乱也如同被切断喉咙，彻底消失了。

佛堂里光线微弱，是真正的死寂。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陈旧的檀香气息，日积月累的袅袅青烟早已沉淀，与灰尘无声纠缠。几尊高大的佛影默立于黑暗深处，面目在幽微中模糊不清，悲悯的眼神似乎也带上了审视的冰冷。

寒意并非来自地面冰冷的砖石，而是从身体内部更深处漫溢上来。她缩在门后的阴影里，紧贴着厚重冰冷的木头，蜷起的双膝抵着额头。脑子里无法遏制地闪回灵堂崩塌的瞬间——那轰然砸落的巨柱，父亲眼中瞬间闪过的、超越了惊恐的绝望，以及那道撕裂灵位的残酷豁口！

祖父临终前呕血的托付，父亲深夜塞给她木盒时手抖如风的惊惶，还有此刻佛堂门外冰冷的铜锁……

“遗物”的真身已然初露端倪，不是那个空盒子，而是灵位牌本身！谢家存续的钥匙就在其中，就在那道裂口之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规律地落在青石板路上。最后停在门外咫尺之处。

铜锁被缓缓搅动发出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刮擦着耳膜。门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缝隙，一股带着庭院寒气的风钻了进来，吹散了佛堂内沉积的灰尘，也送来一丝微弱的青草气。

是父亲谢明章。

他侧身闪了进来，没看云归，反手无声地合上木门，将最后一点光亮彻底隔绝。黑暗如同墨汁般重新涌回，将两人身形轮廓吞没。他在黑暗中沉默地踱了两步，停在佛像投下的最深重阴影里，那里几乎一片漆黑，只能凭感觉判断方位。

佛堂中落针可闻，连屋外风掠过檐角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谢明章的声音终于响起，低而沉，像蒙着一层磨砂的钝器缓缓划过沙地，每一个字都蕴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没有暴怒的质问，却比暴怒更令人窒息：“你今日，是想让谢家……今日便断送于此么？”他声音里透出的那份疲惫，浓重得仿佛跋涉万里仍未看到尽头，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残忍，字字都是磨不去的血痕，“想让你祖父，连一块完整的灵位……都留不下？”

云归依旧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维持着蜷抱双膝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骨。黑暗中，她缓缓抬起了脸。

檀香缭绕如无形的丝线，缠进肺腑，近乎窒息。她的声音低而哑，如同幽井泛起的一丝涟漪，问出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方向：“那灵位牌……父亲大人，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