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立刻进去,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蒙着一层复杂阴翳的眼睛,死死盯着屋内那个佝偻着背、正对着墙上模糊镜影整理胸前勋章的身影。
赵铁柱的手指,又一次抚过那枚“爆破英雄”奖章。
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揭开一道陈年的伤疤。
那冰凉的金属似乎不再是铜,而是凝固的硝烟和灼热的弹片。
七十多年前的巨响仿佛穿透时光,在耳边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火光冲天,气浪掀翻了掩体,战友扑倒前最后的嘶吼……画面碎片般涌入脑海,让他枯瘦的手指猛地一颤,悬停在勋章上方,微微痉挛。
他用力闭紧干涩的眼皮,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潮湿冷冽的空气,才将那几乎将他撕裂的血色幻象强行压回心底的深渊。
今天,是为了救人。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仿佛它是支撑这副朽骨继续前行的唯一支柱。
他别好最后一枚略章,动作缓慢得近乎凝固。
褪色发白的黄呢军装前襟,己经被形状各异、新旧不一的勋章彻底覆盖。
它们沉甸甸地缀在单薄的胸膛上,随着他每一次略显急促的呼吸起伏,彼此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叮当”声。
这声音在狭小、陈旧的土屋里回荡,像无数个亡魂的低语,也像一副无形的、用血肉和时光铸就的冰冷枷锁。
这副“铠甲”,曾是他一生荣耀的见证,此刻,却沉重得几乎要将他这副老迈的躯干压垮。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脊背,试图扛起这份重量,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柱子!”
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破了屋内的死寂。
孙德胜终于迈步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立刻让本就狭小的屋子显得更加逼仄。
他也是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军装,胸前那片密集的勋章阵列在从门口斜射进来的晨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几乎要盖过他本人。
“磨蹭啥呢?
利索点!”
他的声音粗粝沙哑,带着惯常的火爆和不耐烦,但细听之下,那粗粝的嗓音里,似乎也裹挟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沉重。
赵铁柱没有回头,只是对着模糊的镜面,又用力正了正一枚略有些歪斜的勋章。
镜子里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和孙德胜紧绷的面容。
“…德胜,”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说…咱们这身‘皮’,真能管用?”
他没有问“值不值”,只问“管不管用”。
那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是对这身用命换来的荣耀能否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撬动一丝缝隙的怀疑。
“管他娘的用不用!”
孙德胜猛地一挥手,像要驱散空气中无形的阴霾,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凌厉,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几步走到赵铁柱身边,目光如炬,扫过对方胸前那片密集的“功勋墙”。
他看到了“爆破英雄”,看到了“战斗模范”,看到了那些代表无数次穿越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证明。
“看见没?”
他指着赵铁柱胸前,手指微微发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铿锵,“这都是咱爷们当年拿命换的!
一颗子弹一个眼,一块弹片一道疤换来的!
不是纸糊的!
不是泥捏的!”
他胸膛剧烈起伏,那些勋章也随之震颤嗡鸣。
“它得管用!
它必须管用!”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是在说服赵铁柱,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或者说服这冰冷的世界。
他的目光落在赵铁柱胸前那枚最显眼的“爆破英雄”章上,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金属。
那枚勋章,记录着赵铁柱最惨烈也最辉煌的一刻,也记录着孙德胜亲眼目睹的牺牲。
“当年…炸鬼子炮楼,” 孙德胜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粗粝的嗓音里掺入了砂砾般的沙哑,“你们班…就活下来你一个…这章上,沾着你多少兄弟的血?”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向赵铁柱心底最深的伤口。
赵铁柱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捂住了那枚“爆破英雄”章,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抖动起来。
镜子里,那张苍老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深陷的眼窝里,翻涌起剧烈而痛苦的波澜。
那被强行压制的血色记忆再次汹涌而来——震耳欲聋的爆炸,灼热的气浪,战友被火光吞噬前最后定格的眼神,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骨绷出坚硬的线条,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枚冰冷的勋章,此刻在他掌心,烫得如同烙铁。
“对!”
孙德胜看着赵铁柱剧烈波动的反应,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灼热逼人,像是在用残酷的回忆淬炼着彼此的意志。
“沾着血!
沾着你兄弟的血!
也沾着我的血!
沾着所有倒下去没回来的兄弟的血!”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炕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这身‘皮’,就是咱的骨头!
就是咱的魂!
就是咱当年没死在鬼子枪炮下的凭证!
它不能白穿!”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死死锁住赵铁柱痛苦的脸,“今天,就用它!
用它去换娃们的清白!
用它去告诉那些穿官衣的,我们这些老东西,骨头还没烂透!
还能顶事!”
赵铁柱依旧紧捂着那枚勋章,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孙德胜的话像惊雷,炸响在他混乱痛苦的脑海。
沾着血…对,沾着血。
那血是热的,是滚烫的,是兄弟们未曾凉透的魂灵。
这身“铠甲”,从来就不是轻飘飘的荣誉,它是无数牺牲浇筑的碑,是刻进骨子里的责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捂勋章的手。
那枚“爆破英雄”章重新暴露在晨光下,边缘的磨损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他低下头,布满老茧和深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庄重,再次抚过冰凉的金属表面。
这一次,不再是闪避痛苦,而是触摸着那份沉甸甸的、用生命换来的“凭证”。
他抬起手,不是抚胸,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拍在孙德胜同样瘦削却依旧硬朗的肩膀上。
动作很大,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震得两人身上的勋章都一阵叮当作响。
他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翻涌的痛苦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取代,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孙德胜。
“走!”
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像磨利的刀锋,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狠劲。
那挺起的胸膛,仿佛真的重新披挂上了无形的甲胄,沉,却不再摇摇欲坠。
孙德胜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一丝。
他没有说话,只是同样用力地反手在赵铁柱肩头回拍了一下,力道同样沉重。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七十多年的生死情谊、血火淬炼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赵铁柱,大步走向门口,那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仿佛劈开了屋内的沉重空气。
“走!”
他站在门口,迎着门外越来越亮的天光,头也不回地再次低喝一声。
这一次,声音沉稳如铁。
赵铁柱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挂满勋章、眼神决绝的老人,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满屋的沉重、痛苦和决绝都吸入了肺腑。
他迈开脚步,跟上了孙德胜。
两副同样苍老、同样背负着满胸“沉重铠甲”的身影,一前一后,融入了磐石峪渐次苏醒的晨光里。
他们胸前的勋章,在朝阳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