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土炕,一张旧方桌,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便是全部家当。
此刻,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早起的鸟鸣,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晨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棂,吝啬地洒进几缕微光,恰好落在一方铺开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帕子上。
帕子中央,静静躺着一枚铜质的“支前模范”奖章。
它并不耀眼,甚至有些黯淡,边缘也被岁月摩挲得圆润光滑,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李秀兰枯瘦的身子佝偻在炕沿边,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着。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手绢。
手绢的一角,深深捂在嘴上,死死堵着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吸气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间漏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在狭小的空间里低低盘旋。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帕子中央那枚“支前模范”章上。
“模范”两个字,在昏昧的光线下,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着她的心。
模范?
她配吗?
今天,她要去做的,是顶罪,是说谎,是赌上这枚代表着无数个日夜不眠不休、救死扶伤换来的荣誉,去换一个或许渺茫的清白。
这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枯枝般、布满老年斑和深深刻痕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那枚勋章。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面时,仿佛有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那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滚烫的血,是灼热的泪,是七十多年前那个硝烟弥漫的、充满生离死别的战场!
眼前模糊了。
简陋的、弥漫着浓烈血腥味和草药苦涩气息的野战包扎所仿佛瞬间重现。
担架一具接一具地抬进来,上面躺着血肉模糊、肢体残缺的年轻躯体。
惨叫声、***声、器械碰撞声、军医急促的命令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交响。
她那时还年轻,力气也大,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一个腹部被弹片豁开、肠子都流出来的小战士。
那孩子最多十七八岁,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血沫子不断从嘴角涌出。
她一边用颤抖的手试图把那些温热的、滑腻的脏器塞回去,一边嘶哑着嗓子喊:“别怕!
娃!
别怕!
婶儿在!
挺住啊!”
可那孩子的眼神,在她徒劳的努力中,一点点涣散、熄灭,最后变成一片空洞的死灰……那温热的血,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袖,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那感觉,七十年了,从未散去。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手绢的阻挡,沉闷地响起。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手绢,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
一滴滚烫的泪,失控地坠落,“啪嗒”一声,正正砸在那枚“支前模范”章的“模”字上。
泪珠在铜面上迅速洇开,沿着细微的纹路流淌,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水痕,像一道新鲜的、无声的伤口。
这滴泪,像砸在了她自己的心上。
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勋章烫到。
不能哭!
不能哭!
她狠狠地在心里命令自己。
秀兰啊秀兰,当年枪林弹雨里抬担架、背伤员,被炸弹掀起的泥土埋了半截身子都没掉一滴泪,现在哭什么?
为了娃们!
为了那些像当年担架上一样年轻的后生!
他们的路还长,不能就这么毁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大得牵动了佝偻的背脊。
她胡乱地用沾满泪水的旧手绢在脸上狠狠抹了几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辣的疼。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通红,里面翻腾着痛苦、挣扎,最终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所取代。
目光重新落回勋章上。
泪痕在“模”字上蜿蜒,让那两个字显得更加刺目。
她伸出手,这一次,手指不再剧烈颤抖,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稳定。
她用袖子内侧——那同样洗得发白、却相对柔软的地方——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去擦拭那滴泪痕。
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擦拭的不是冰冷的铜,而是易碎的琉璃,是逝去战友年轻的脸庞。
袖子拂过,“模”字上的水痕被拭去了,铜面恢复了原有的微光。
可那枚勋章,在她眼中,却仿佛比刚才更沉重了。
它承载的,不再仅仅是过去的荣光,还有此刻背负的谎言和牺牲的重量。
她的视线缓缓移开,落在旁边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袱上。
那是她早己准备好的。
包袱皮的一角,露出了几件叠得整整齐齐、同样旧得看不出原色的换洗衣裳。
目光再移,落在包袱旁边,一个用红布条仔细捆扎的、更小的包裹上。
红布条己经褪色发白,但依旧扎得一丝不苟。
里面,是她那套磨得锃亮、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银针。
看着那包银针,李秀兰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当年,在缺医少药的战场上,就是这几根细细的银针,配合着有限的草药,不知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多少条命。
她记得那些高烧不退、呓语不断的战士,在她施针后渐渐平复的呼吸;记得那些疼得昏死过去的伤员,在针扎入穴位后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的瞬间。
救死扶伤,是她刻进骨子里的本能,是她“支前模范”荣誉最坚实的基石。
可今天,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救命的战场,而是……她不敢深想下去。
带着这包救命的针,去顶一个杀人的罪名?
这念头荒谬得让她心口一阵绞痛,像被那银针狠狠扎了一下。
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软弱也被强行压了下去。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个红布小包,而是极其果断地,一把将它推开,推到了包袱最远的角落,仿佛那是什么不洁的东西。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不能带。
带了,就是对这身“白大褂”(虽然只是象征),对这“支前模范”称号的亵渎。
今天,她只是去“认罪”的老兵李秀兰,一个为了后辈甘愿赌上一切的“凶手”。
医者的身份,救命的银针,都留在这里吧。
她用包袱皮,仔细地将那包银针彻底盖住,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枚静静躺在蓝布帕子上的“支前模范”章。
眼神变得平静,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她伸出手,拿起勋章。
铜质的冰凉再次传递到指尖,这一次,她没有颤抖。
她低下头,凑近那枚小小的勋章,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祷告,又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诀别。
然后,她极其庄重地、一丝不苟地将勋章别在了自己同样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外衣左胸口。
位置端正,不偏不倚。
当别针扣紧的轻微“咔哒”声响起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承受了无形的重击。
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那枚紧贴心脏的勋章。
隔着粗糙的布料,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肉,也硌着那颗被责任和牺牲反复煎熬的心。
她慢慢站起身。
动作有些迟缓,腰背因为长年的劳碌和此刻心头的重压而显得更加佝偻。
她走到那个小小的、模糊的窗镜前。
镜面水银有些剥落,映出的人影扭曲而黯淡。
她看着镜中那个满头稀疏银发、满脸深刻皱纹、胸前别着一枚小小勋章的老妇人。
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的决绝。
她抬起手,不是整理头发,而是用力地、再次正了正胸前那枚“支前模范”章,确保它稳稳地、不容置疑地钉在那里,如同钉在她余生的十字架上。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
碗里养着几根从山涧挖来的野兰草,细长的叶子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绿意。
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脆弱的叶片,动作带着一种与此刻沉重气氛格格不入的温柔。
这或许是她留给这个家,留给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磐石峪,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那个放在炕上的蓝布小包袱。
动作干脆,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然。
她拎起包袱,那点简单的衣物几乎没有重量,却让她枯瘦的手臂感到一阵酸软。
她挺首了那早己无法真正挺首的脊背,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这副衰老的躯壳。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走向门外等待着她的、同样沉重而未知的命运。
胸前的“支前模范”章,随着她的步伐,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闪烁着微光,那光里,映着未干的泪痕,也映着义无反顾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