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尘站在杂役院门口,看着那堵塌了半截的黄泥墙,墙缝里还钻出几株狗尾巴草,被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身上那件灰布褂子是刘管事给的,又宽又大,袖口能塞进两个拳头,走起路来“呼嗒呼嗒”响,活像只刚破壳的小鸭子。
“新来的?”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柴火堆后传来。
苏尘循声望去,只见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少年正扛着根碗口粗的木头,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啪嗒”响。
少年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倒显得憨态可掬——就是那身肌肉太结实,胳膊比苏尘的大腿还粗。
“我叫赵虎,炼气三层。”
少年把木头往地上一墩,“咚”的一声,青石板竟震出几道细纹,“杂役院就数我力气大!
以后谁欺负你,报我名字,我一拳把他打飞到山下去!”
他说着还挥了挥拳头,吓得旁边觅食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柴堆。
苏尘被逗笑了,刚要说话,就被个瘦小的身影拽了拽衣角。
“别听他吹牛,” 那身影踮着脚凑到苏尘耳边,声音像只刚偷完米的小老鼠,“他上次跟人打赌,说能把膳房的大水缸举起来,结果缸没举动,自己反倒栽进缸里,差点没淹死,还是我把他捞出来的。”
苏尘低头一看,这少年梳着个油亮的小辫子,眼睛滴溜溜转,手里还拎着个巴掌大的算盘,算珠打得“噼里啪啦”响,比枝头的麻雀叫得还热闹。
“我叫钱多多,炼气二层。”
少年拍着胸脯,小辫子随着动作一甩一甩,“杂役院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东厨王师傅藏了坛二十年的桂花酿,埋在桃树底下;西屋李师兄偷偷给药园张师姐写情书,字丑得像鸡爪挠的;就连刘管事上个月把罚没的辟谷丹换了两壶劣质烧酒,我都门儿清!”
他凑近苏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看你天庭饱满,印堂发亮,绝对是块修仙的好料子!
我赌十斤辟谷丹,不出三个月,你准能被长老调去丹房!”
“辟谷丹……好吃吗?”
苏尘摸了摸肚子,早上玄风长老给的那半块辟谷糕早就消化完了,此刻正饿得发慌。
“那滋味!”
钱多多砸吧砸吧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入口像栗子糕,咽下去还有点回甘,吃一粒能顶一天不饿!
上次我帮李师兄传情书,他感激我,给了我半粒,我含了整整一下午才舍得咽下去,到现在还记得那味儿呢!”
赵虎在旁边瓮声瓮气地补充:“多多还知道后山哪片野枣最甜,就是上次带我找的那片,酸得我牙都倒了,现在见了枣子就打哆嗦。”
苏尘被这俩活宝逗得首笑,心里的拘谨消了大半。
他指着院子西角那堆黑乎乎的东西——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鼎,鼎身结着厚厚的油垢,有些地方还长了层绿霉,阳光照上去,倒像蒙了层诡异的铠甲。
鼎壁上隐约能看出刻着花纹,只是被污垢盖着,看不真切。
“你们看那鼎底的花纹,” 苏尘蹲下身,指着最大那只鼎的底座,“是不是有点像金线莲的根须?
左旋三圈,右旋三圈,首尾处还带着个小疙瘩。”
赵虎和钱多多凑过去看,脑袋“咚”地撞在一起,疼得两人龇牙咧嘴。
“还真有点像!”
钱多多揉着额头,眼睛一亮,“上次我帮张师姐送药,见过金线莲的图谱,根须就是这样扭来扭去的!”
“这鼎看着年头不短了,说不定是什么宝贝。”
赵虎摩拳擦掌,想去搬搬看,却被钱多多一把拉住。
“别碰!
刘管事说这是废弃的丹炉,当年炼废了药,才扔到杂役院的。”
钱多多压低声音,“听说里面还沾着剧毒的药渣,碰了会烂手!”
苏尘却没听进去。
他盯着鼎壁上的花纹,越看越觉得眼熟,像极了家里那本图谱上的某一页。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那花纹,指尖刚要碰到鼎壁,就被一声尖酸的呵斥打断了。
“哪来的乡巴佬,也敢碰宗门器物?”
众人回头,只见个穿月白内门服饰的少年走了过来。
他腰间挂着块羊脂玉佩,走路时故意让玉佩撞出“叮咚”声,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像淬了冰,扫过苏尘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孙师兄!”
钱多多拉了拉苏尘的袖子,小声提醒,“掌门外甥,练气八层,最是眼高于顶,上次有个杂役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被他罚去挑了三天三夜的水。”
孙霸没理会钱多多,径首走到苏尘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像在看地上的泥块:“玄风长老把你塞到杂役院,看来是个没灵根的废物。
也是,乡野村夫,能进青云宗扫地就该烧高香了,还敢觊觎丹炉?”
他抬脚就往那只大鼎上踹,“这些废铜烂铁,也只有你们这些杂役配碰。”
“你凭什么踹它?”
苏尘猛地站起来,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却梗着脖子不肯示弱,“就算是废鼎,也是宗门的东西,你凭什么糟蹋?”
“哟,还敢顶嘴?”
孙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突然抬手一掌拍在苏尘胸口。
他没动用灵力,却也够疼的,苏尘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鼎上,疼得龇牙咧嘴。
“孙师兄!”
赵虎看不下去了,往前站了一步,庞大的身躯挡在苏尘面前,“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跟他计较。”
“一个杂役也敢管我的事?”
孙霸眼神一冷,指尖泛起淡淡的灵力波动,“看来上次没把你打疼,忘了杂役该守的本分。”
赵虎脖子一梗,还想说什么,却被苏尘拉住了。
苏尘揉着胸口,看着孙霸嚣张的样子,忽然笑了——不是生气,是觉得好笑。
这人穿着光鲜,心眼却比山涧里的泥鳅还滑,除了摆架子,怕是也没什么真本事。
“孙师兄说得是。”
苏尘拍了拍身上的灰,笑得一脸无害,“我确实是乡野村夫,不懂规矩。
不像孙师兄,一看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气度不凡。”
他顿了顿,故意凑近孙霸,压低声音,“就是不知道孙师兄炼丹术怎么样?
能不能炼出带金边的聚气丹?
我听说那样的丹药,才能配得上您的身份呢。”
这话捧得孙霸浑身舒坦,刚要得意,却反应过来不对劲——聚气丹最高品阶是上品,呈淡青色,哪来的金边?
这小子分明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不懂丹道!
“你找死!”
孙霸气得脸都红了,扬手就要再打。
“孙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个穿浅绿衣裙的少女站在院门口,梳着双环髻,发间别着支玉簪,正是青云宗掌门的女儿林婉儿。
她刚从药园回来,手里还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新鲜的草药,几片紫苏叶从篮沿垂下来,晃悠悠的。
孙霸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变了几变,讪讪地收回手:“婉儿师妹,我就是……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杂役。”
林婉儿没看他,目光落在苏尘身上——这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脸上沾着点黑灰,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光。
她又看了看那只被踹的鼎,眉头微蹙:“宗门器物,不可妄动。
孙师兄身为内门弟子,更该以身作则才是。”
孙霸被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苏尘一眼,甩袖走了。
走的时候太急,没注意脚下的柴火,绊了个趔趄,差点摔个***墩,引得杂役们一阵偷笑,又赶紧捂住嘴。
林婉儿没理会众人的反应,走到苏尘面前,从竹篮里拿出个小瓷瓶:“这是‘活血丹’,治跌打损伤的,你拿去用吧。”
她放下药瓶,又看了眼那堆废鼎,“这些鼎虽废弃了,却也是当年前辈们用过的,仔细清洗,或许能看出些门道。”
苏尘捏着温热的瓷瓶,看着少女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青云宗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行啊苏尘,刚进来就搭上了婉儿师姐!”
钱多多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挤眉弄眼,“我赌二十斤辟谷丹,你肯定能娶到师姐!”
“娶师姐?”
赵虎挠挠头,一脸认真,“那得先打过掌门吧?
听说掌门的‘青云掌’能劈开山石呢,上次我亲眼看见他一掌把块磨盘大的石头劈成了两半,石渣子溅了我一脑门。”
苏尘被这俩活宝逗得首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净尘散,又看了看那堆蒙尘的废鼎,忽然觉得,这杂役院的日子,或许会比想象中有趣得多。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抠下鼎壁上一块松动的油垢,里面露出的花纹,果然和图谱上的金线莲根须一模一样。
这时,钱多多突然凑过来,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几粒灰扑扑的药丸,“这是我偷偷从刘管事床底下摸来的,据说是‘下气丹’,吃了能顺气,就是……有点太顺了。”
“太顺了是什么意思?”
苏尘好奇地拿起一粒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萝卜味。
“就是……容易放屁。”
钱多多憋着笑,“上次李师兄吃了一粒,在藏经阁放了个响屁,被长老罚抄了一百遍门规。”
赵虎在旁边瓮声瓮气地说:“我也想吃。”
“你吃什么吃!”
钱多多赶紧把纸包收起来,“这是我留着对付孙霸的,等他下次再来找茬,我就偷偷给他下一粒,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
苏尘看着这俩挤眉弄眼的活宝,忽然想起了落霞村的小伙伴们。
那时候,他们也总这样偷偷摸摸地搞些小恶作剧,比如把辣椒粉撒进爱吹牛的货郎的酒壶里,或是在偷鸡的黄鼠狼洞口埋串鞭炮。
阳光透过柴火堆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尘看着手里的净尘散,又看了看那堆藏着秘密的废鼎,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力气——不管前路多难,他都要走下去。
不仅为了报仇,也为了不辜负身边这些热腾腾的人,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他拿起块抹布,沾了点混了净尘散的水,开始擦拭那只最大的鼎。
泡沫泛起时,隐约有淡淡的药香飘出来,像极了娘以前熬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