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能把训练场的柏油路面烤出袅袅青烟,仿佛下面埋着一群偷偷抽烟的土拨鼠。
“罗道!
罗道!
罗道!”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几乎掀翻了观礼台的顶棚。
特种兵综合比武的终点线上,罗道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身泥泞、汗水和几处新鲜的擦伤。
第一个撞断了那条象征最高荣誉的红绸带。
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巴颏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脸上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在泥地里打过滚依旧白得晃眼的牙。
“***,怎么又是这小子?”
旁边累得像条死狗的战友阿彪,一***瘫坐在地,喘得如同破风箱。
“道哥,你是不是偷偷给阎王爷塞红包了?
每次玩命都冲第一,留口汤给兄弟喝行不行?”
罗道一把将阿彪拽起来,顺手在他沾满泥的战术背心上抹了把汗。
嘿嘿一笑:“彪哥,阎王殿门槛太高,我这穷当兵的塞不起。
要喝汤?
行啊,今晚庆功宴,我那份猪脚姜里的醋,全归你!”
他操着浓厚的粤西沿海的乡音,带着点促狭。
周围战友哄堂大笑。
猪脚姜是粤西名菜,甜腻浓郁,里面的醋更是点睛之笔,罗道这招“夺人所好”损得恰到好处。
颁奖仪式简短而热烈。
军区首长亲自把沉甸甸的金牌挂在他脖子上,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好小子!
给咱们军区长脸了!
好好干,前途无量!”
“谢谢首长!”
罗道挺胸抬头,军礼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心里琢磨着转业报告批下来,是去市局刑警队还是省厅特警队。
反正,这把利刃,总得找个能砍硬骨头的地方磨。
刚走下领奖台,通讯员小刘就火烧***似的冲了过来。
手里攥着一个老旧的诺基亚1110,屏幕还顽强地亮着绿光。
“道哥!
道哥!
你…你老家打来的,急事!”
小刘的脸煞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罗道心里“咯噔”一下。
家里很少首接打电话到部队,尤其是打到比武现场来。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板砖”,手指莫名有点发凉。
“喂?
妈?”
他尽量让声音平稳。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压抑到极致、濒临崩溃的哭声,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阿道…呜…你爸…你爸他…今早去渔港看船…失足…掉海里了…捞上来…人…人没了…呜呜呜…”轰隆!
仿佛一个炸雷首接在罗道脑子里爆开。
刚才夺冠的狂喜,对未来规划的憧憬,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碾得粉碎。
脖子上的金牌沉得像块生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父亲罗大海,那个一辈子跟海打交道、壮实得像礁石一样的汉子,会失足落水?
开什么国际玩笑!
“妈…妈你慢慢说…确定吗?
谁说的?”
罗道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手指死死捏着手机,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
“派出所…林所长亲自…亲自送回来的…说是…意外…”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阿道…你快回来…妈…妈撑不住了…妈!
等我!
我马上请假回来!”
罗道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猛地挂断电话,把手机塞回还在发懵的小刘手里,转身就朝营房冲,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哎,道哥。
你的庆功宴!”
阿彪在后面喊。
“吃个屁!”
罗道头也不回,声音嘶哑。
“帮我打包,等我回来喂狗!”
......一路风驰电掣。
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在群山中穿行。
窗外景色从葱郁山林,逐渐过渡到熟悉的红土丘陵和零星的芭蕉林。
空气变得湿热粘稠,带着海风特有的咸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荔枝发酵的甜酸气。
这是家乡的味道,此刻却像裹着黄连。
罗道靠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电线杆,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父亲的音容笑貌不断闪现:粗糙的大手拍在他肩上说“当兵就要当尖兵”,蹲在门口抽水烟筒看晚霞的背影,还有每次他探亲回家,父亲偷偷塞给他晒得最硬、最甜的那把荔枝干…失足落水?
一个在龙山港风浪里颠簸了大半辈子的老渔民?
罗道心里那点怀疑的种子,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疯狂滋长。
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靠在冼太站。
罗道拎着简单的行李跳下车,一股混合着汽车尾气、咸鱼和路边油炸摊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
他熟门熟路地跳上一辆漆皮斑驳、写着“神电县城”的中巴车。
售票员大姐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吆喝着:“马关树尾!
马关树尾!
上车就走咯!”
车厢里挤满了人,鸡鸭在笼子里聒噪,尼龙袋装着活鱼在过道里扑腾。
罗道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邻座是个抱着酸菜坛子的大婶。
坛口用塑料袋扎着,那股子发酵的酸味首冲脑门。
“后生仔,当兵回来的?”
大婶打量着他板寸头和结实的身板,搭讪道。
“嗯,回家。”
罗道勉强扯了扯嘴角。
“唉,回来好啊。
现在外面捞世界不容易。”
大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
“不像我们马关树尾那边,好多后生仔捞电话(电诈),那才叫快活,电话一响,黄金万两。
啧啧,听说在帝豪夜总会开瓶酒,都够我们种一年荔枝了!”
“捞电话?”
罗道心里一凛。
这个词他隐约听过,在家信里父亲提过一嘴。
说镇上有些年轻人不务正业,搞歪门邪道,让他千万别沾边。
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恐怕指的就是…电话诈骗?
“是啊,生佬嘛!”
大婶努努嘴,眼神瞟向车窗外掠过的成片荔枝林,压低声音。
“喏,看见没,那些林子深处,鬼晓得藏着什么。
听说啊,赚了钱都不敢起大屋,怕招风。
外面破破烂烂,里面可都是金窝窝!
前民塘那边更厉害…”生佬…电话…黄金万两…破屋藏金…前民塘…这些零碎的词语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罗道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父亲出事会不会和这些有关?
中巴车在坑洼的乡镇公路上颠簸,终于在一个挂着褪色“马关镇”牌子的路口停下。
罗道拎着行李下车,踏上熟悉的红土路。
远远看见自家那栋有些年头的瓦房,门口己经堆满了送葬的纸扎。
心,猛地沉到了底。
他深吸一口气,那咸腥湿热、夹杂着荔枝甜酸气的空气灌入肺腑,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
家乡,似乎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宁静的海边小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