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啜泣声、乡邻们压低的议论声。
还有道士摇铃念经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院子角落那棵老龙眼树耷拉着叶子,仿佛也在默哀。
罗道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灵堂正中那张放大的黑白照片。
父亲罗大海咧着嘴笑,眼神明亮,带着渔民特有的爽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照片下方,冰冷的棺木静静躺着。
母亲陈桂芳瘫坐在棺木旁的草席上。
眼睛肿得像核桃,被两个本家婶子搀扶着。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
“妈!”
罗道喉咙发紧,几步冲过去,噗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
“阿道…我的儿啊…”陈桂芳看到儿子,积蓄的悲痛瞬间决堤。
死死抓住罗道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哭得浑身颤抖。
“你爸…你爸他走得好冤啊…早上还好好的…说去看船…怎么就…呜…妈,别怕,我回来了。”
罗道强忍泪水,反手紧紧抱住母亲瘦弱的肩膀,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
悲伤是真的,但人群里那些躲闪的眼神、刻意压低的交谈。
还有几个探头探脑又迅速缩回去的陌生年轻面孔,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桂芳嫂,节哀啊…阿道回来就好,大海哥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几个本家叔伯上前劝慰,但眼神里总带着点欲言又止。
罗道沉声问:“林所长呢?
谁第一个发现我爸的?”
“是…是村尾的虾仔,在龙山港东头那片礁石滩看到的…人己经…唉…”一个本家叔伯叹气摇头。
“派出所的林所长带人来看过了,说是意外失足,头磕在礁石上…人证物证都齐的…”意外?
礁石滩?
罗道眉头紧锁。
那片礁石滩父亲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怎么可能失足?
还偏偏磕在礁石上?
这“意外”也太刻意了!
正说着,一个穿着半旧警服,腆着微微发福肚子的中年男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正是马关镇派出所所长林耀东。
他手里拿着个记录本,脸上挂着公式化的沉痛。
“阿道,回来了?
节哀顺变啊。”
林耀东拍了拍罗道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大海哥的事,我们都很痛心。
现场勘查过了,是意外。
你也知道,大海哥年纪大了,海边风浪大,礁石湿滑…唉,天有不测风云。”
罗道站起身,首视着林耀东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惋惜,有例行公事的疲惫。
但更深的地方,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
罗道听到的是到此为止的暗示。
只是此时不宜节外生枝,让父亲尽快入土为安才是真的。
“林所,麻烦您了。”
罗道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能看看现场照片和报告吗?”
林耀东脸上的沉痛僵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唉,阿道,我知道你难过,但程序上…报告还没完全整理好。
你放心,我们一定给大海哥一个交代。
你先安心料理后事,让老人家入土为安要紧。”
他巧妙地避开了要求,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是啊,阿道,先让你爸安心走吧。”
“林所长都这么说了…”旁边几个叔伯也附和着。
罗道没再坚持,点了点头,眼底的寒意却更重了。
这林耀东,有问题。
他父亲是退伍老兵,在本地也算有点人望。
出了这种事,派出所的态度未免太过息事宁人。
丧礼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
罗道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钱。
火盆里跳跃的火苗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他注意到,有几个染着黄毛、穿着紧身花衬衫、脚踩人字拖的年轻人。
在院子外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眼神飘忽。
看到穿警服的林耀东时又迅速散开,像见了猫的老鼠。
“叼,那几个马骝仔(年轻人)来这里干什么?”
旁边一个本家侄子低声啐了一口。
“平时游手好闲,专干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晦气。”
鬼火仔?
骑改装摩托的车手?
罗道心里有些不解:这些小喽啰,怎会出现在父亲的丧礼上?
夜深人静,帮忙的乡邻渐渐散去。
灵堂里只剩下长明灯摇曳的火光和罗道母子。
陈桂芳哭累了,在罗道的劝慰下吃了点东西。
又昏昏沉沉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罗道轻手轻脚地起身,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一切都还是父亲在时的样子,简陋但整洁。
他的目光落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旁边的小方桌抽屉半开着。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是一些零碎杂物:老花镜、半包双喜烟、几颗生锈的铁钉还有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小方块。
他拿起那小方块,剥开报纸。
里面赫然是几张崭新的、还未拆封的电话卡。
卡面上印着“中国移动”的标志,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父亲一个老渔民,存这么多没用过的电话卡干什么?
罗道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卡片,却感觉重逾千斤。
他想起火车上大婶的话,想起林耀东的推诿,想起院子外那些鬼鬼祟祟的鬼火仔。
他迅速将电话卡塞进自己口袋,报纸团成一团扔进火盆。
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下,吞噬了那团纸,仿佛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的怒火和冰冷的决心。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部队配发的)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罗道眼神一凝,走到院子角落。
按下接听键,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浓重神电口音、流里流气的男声,语速很快:“喂?
罗家仔?
识相点!
你老爸是自己脚滑,不关我们的事!
把嘴捂好,不要乱说话!
要不然…哼,你妈把骨头够不够硬啊?
冚家铲!”
啪!
电话被粗暴挂断。
冰冷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
罗道捏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暴戾的杀气几乎要破体而出。
父亲抽屉里未启用的电话卡,深夜的威胁电话。
这绝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谋杀!
黑暗中,罗道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浓墨般的夜色和远处连绵起伏。
仿佛藏着无数秘密的荔枝林轮廓,嘴角咧开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中却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