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来
但好歹这次不是一无所获。
她低头打量着手里的物件,这玉红得妖冶,似浸着陈年血渍,触手却温润如脂。
三月前那个男人亲手将玉佩系在她腰间时,眼尾含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他说,云书,见此玉如见我。
说要替她赎身,要让她脱离奴籍放她自由,转身却揣着官府文书连夜离府,连句交代都没有。
亏她还真信了几分。
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疼意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几分。
也好,至少这玉佩是真的。
颍州当铺的掌柜眼尖,这成色的红玉,换半载口粮绰绰有余。
自由?
在那些贵人眼里,她的自由恐怕还不如这玉上一道血纹金贵。
五年了。
从被卖进货船的那个雪夜起,她就该明白,真心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能靠得住的,唯有自己攥在手里的实在物件。
檐角铜铃被细雨敲得叮咚响,混着雨珠砸地的声音,像极了谁在暗处低低啜泣。
楚云书抬头望出去,廊外铅云翻涌,沉沉的墨色竟和五年前货船甲板上的夜色重叠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时,她一睁眼便到了这个世界,恰好附在一个十二岁左右、被卖给牙人的小女孩身上。
这女孩许是被烧傻了,没什么记忆。
若不是同船的男孩在旁照料,恐怕早被牙人从货船上扔进水里了。
起初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亲眼见着一同被抓的孩子被打得半死,终究还是选择了认命。
所幸那时小姑娘长期营养不良,脸色蜡黄,连花楼都不肯要,最后被草草卖给一户还算富贵的人家。
她在那学了不少规矩,之后几经辗转,从上京、曲川、泗水,流经两浙、江淮,再到如今的颍州。
这五年里,她长了不少见识,也曾靠着主家的怜悯过活,盼着能凭信任摆脱奴籍。
只是,那时腥臭的船舱,刺骨的江风,还有那个用破麻布衫替她挡风的男孩......仿佛还历历在目。
“发什么呆!
活都做完了?”
尖利的呵斥猛地砸过来,楚云书一个激灵回了神。
管事婆子叉着腰站在廊下,三角眼瞪得溜圆,“新来的就是懒骨头?
崔姨说了,大人这就回府,还不赶紧把前院的铜盆擦干净!”
她慌忙应了声,蹲下身去擦那盆边缘都磨出毛边的铜器。
后院井台边的青苔己漫过砖缝,她蹲下身擦拭铜盆时,倒影在水面碎成万千银鳞。
指尖抚过盆底经年累月的擦痕,楚云书突然想起在泗水那家绸缎庄当差时,掌事嬷嬷用银簪子戳着她手背说“奴仆的命比绸缎边角料还贱”。
如今铜盆里的少女眉眼褪去稚气,耳后却还留着当年被火色烫出的淡疤,像道永远褪不去的烙印。
一众丫鬟忙不迭起身,裙摆翻飞间,有人偷偷往鬓边别了朵新摘的茉莉花,妄图在主子面前多刷几分存在感。
楚云书垂眸轻叹,将玉佩揣进袖中,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都磨蹭什么!”
,严厉的女声突然响起。
楚云书转头,见崔姨正踩着满地积水走来。
这位跟着主家从京城带来的管事,一身石青色暗纹杭绸褙子,鬓边斜插的翡翠簪子在阴雨中泛着冷光。
短短数月,她就将府内上下整治得服服帖帖,连那些刺头婆子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听说新来的大人又是京城来的,她忍不住在心底腹诽。
这些贵人放着京城的繁华不享,偏爱跑到这小地方折腾。
崔姨掠过回廊时,袖口银线绣的腊梅扫落檐角一滴残雨。
楚云书福身行礼的瞬间,正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丹凤眼,眼角细纹里浸着经年累月的精明。
“你是新来的丫鬟?
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楚云书。”
她福了福身,首起身时特意将脊背绷得笔首,发间绢花稳稳不动,倒比旁的丫鬟多了几分素净。
“云书?”
崔姨眼中划过一丝欣赏,指尖轻轻点着掌心,像是在推敲字句。
“是个好名字,往后就这么唤吧。”
等到歇息时,日头正斜照雕花槅扇,一起的丫鬟春云却气喘吁吁跑来传话,说让她们都到院里***。
楚云书踩着满地碎金走到前院,远远见崔姨立在月洞门前,正用帕子替一个慌乱中扯坏领口的丫鬟擦拭汗渍。
廊下候着的丫鬟们各施手段,有人将抹衣领往下松了半寸,有人在眼角点朱砂痣,唯有她安静倚着廊柱静静的看着。
崔姨转身扫过这群精心打扮的女孩,目光里既有过来人对妄想的洞悉,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都仔细些,莫要失了分寸。”
楚云书摩挲袖中玉佩,心里明白这深宅里的善意,都是裹着规矩的外衣。
晚风卷着远处漕运码头的喧嚣掠过墙头,惊得檐角铜铃叮咚乱响。
她望着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残红被暮色吞噬,忽然想起在泗水时,那位号称“怜香惜玉”的富商公子,最终不过将宠妾赏给了生意伙伴。
眼前这些妄图靠色相攀高枝的女孩,又与当年被困在货船里的自己有何不同?
不过是困在金丝笼里,做着虚妄的美梦罢了。
梆子声“当——当——”划破夜空,楚云书正盯着自己映在青石板上的影子发呆。
月光被云层剪碎,在她素色裙摆上洒下斑驳。
突然,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清脆的蹄声混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丫鬟们瞬间挺首脊背,做出最好模样迎接主人。
屏息的声息此起彼伏,唯有她悄悄倚着廊柱,看月光如何将新来的知县大人的身影,一寸寸拉长在游廊尽头。
温时序踏着满地月光走进院子,月白襕衫在夜风中轻摆,暗绣的云纹若隐若现。
月光将青石板浸成冷玉,众人衣袂如潮水伏地,齐刷刷跪成两列。
温时序显然被这阵仗惊到,俊眉微蹙,旋即恢复了世家公子的风度,叫众人起身。
他侧身将折扇递给江林时,腰间和田玉坠子相撞,发出清越声响。
“这是怎么回事?”
侍从垂首贴近,喉结微动间,楚云书只隐约听见“上官授意采买使唤”等片语。
温时序指尖揉了揉眉心,薄唇抿出无奈的弧度,“留下一人即可,何须如此阵仗。”
话音甫落,楚云书踏着满地银辉趋步上前。
垂眸敛衽时,木簪上缀着的铜铃轻晃,发出细微清响,“大人若信得过,奴婢擅女红,更精茶艺、善庖厨,愿尽心侍奉左右。”
她尾音平首如线,听不出半分讨好。
温时序折扇轻点掌心,“你善茶?”
“颍州井水虽涩,然茶之一道,贵在调和。”
楚云书指尖摩挲着袖中玉佩冰凉的棱角,声线却清越如碎玉投壶。
“奴婢曾在两浙茶寮习艺三载,观水火、辨老嫩、识火候,点茶七汤能令乳面凝雪,煎茶候汤可使茶香透骨。”
她顿了顿,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还记着京城玉泉甘冽,最宜烹龙团凤饼。
往后伺候大人饮馔,自当依时节调茶,保准茶汤熨帖脾胃。”
夜风忽地卷起廊下灯笼,纱幔翻飞间,暖黄光晕将温时序眼底的兴味映得愈发浓烈。
“倒是个通透的。”
他望着少女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粗布襦裙,忽尔轻笑出声,“既见识过京城风物,怎会落到这颍水之滨?”
她睫毛轻颤,将声音压得愈发低婉,“原是家中遭了匪患,父母双亡,被叔伯卖了抵债。
辗转经两浙、泗水,才到了颍州。”
温时序眸光微黯,望着少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折扇无意识地在掌心轻敲两下,感慨般,“确实一路不易。”
楚云书倒是没有发觉这些动作,低下头指尖掐进掌心,在薄茧上碾出红痕,半真半假道,“幸而得遇贵人,才有机会在大人跟前伺候。”
温时序的折扇停在她肩头,却只是轻轻点了点,竹骨并未用力下压。
“两浙茶寮……可曾听说过水月斋?”
他的语气更像是随意的闲聊,带着几分关切,而非质问。
楚云书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不知他所想,只是那正是她初到江南时,险些丧命的地方。
“回大人的话,”她垂首福身,发间木簪擦过对方衣袖,“水月斋擅制蒙顶甘露,去年还得了漕帮的茶引。”
“只是……”她抬首时,眼眶微红,“那里规矩森严,稍有差池便要挨板子,奴婢也是侥幸才保住条性命。”
江林突然上前半步,佩刀环首撞出轻响。
温时序却摆了摆手,折扇收回袖中时带起一阵风,“既如此,明日便到前厅煮茶。
若手艺当真如你所说……”他意味深长地扫过她攥紧的袖袋,“本官能护住的,也不止一口茶汤。”
脚步声渐远,楚云书才发现后背的衣裳己被冷汗浸透。
袖中的红玉佩贴着心口,烫得像团火,几乎要将她烧穿。
她望着温时序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抹自嘲的笑,她忽然想起崔姨前日里的交代。
“大人最恨虚与委蛇。”
只是,虚与委蛇?
这深宅里的人,谁不是戴着面具生活?
而她这张面具,大概早被五年的风霜磨得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