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颍州
他将最后一本漕运账本重重合上,指腹摩挲着崭新的宣纸封面。
这装订线还透着浆糊的潮湿,墨迹浓淡均匀得近乎刻意,全然不似经年累月翻动的旧账。
“真是好手段。”
他轻笑出声,声音里裹着冰碴。
茶盏里的龙井早己凉透,水面漂浮的茶叶宛如沉尸。
“大人。”
江林垂手立在屏风阴影处,腰间佩刀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知府衙门送来的宗卷,连三年前的火漆印都完好无损。”
温时序猛地将账本推向案边,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星点,“这些日子,州府摆宴接风,乡绅赠画示好,他们真当我辞去秘书省校书郎,是来颍州游山玩水?”
他想起半月前的景象。
漕船甲板上,士兵们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衣甲,溃烂的伤口爬满蛆虫。
岸边百姓见漕船驶来,慌忙闭窗落锁,孩童传唱的民谣里尽是‘漕舟过,粮仓空’的怨怼。
“说说漕运。”
他端起茶盏,却只是在唇边虚晃。
江林上前半步,压低声音,“卑职暗访漕帮码头,发现运粮船夜间常偏离航道。
前日在芦苇荡捞起具尸体,怀里死死攥着半截押运文书,残缺处能辨出寿春—弋阳字样。”
他展开油纸包,染血的残页上,漕运司火印边缘多出半道歪斜刻痕,“这火印与卷宗里的官印比对,足足宽了半分。”
温时序起身推开窗,夏夜的热风裹着淮河腥气扑面而来。
远处漕帮码头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极了朝堂上那些闪烁不定的眼神。
颍州襟淮带汝,控扼西境,北连陈州、汴梁,烽火一日可传;东接寿州、广陵,漕运千帆竞发。
这本该是国之命脉的航道,此刻却在账本的粉饰下,流淌着见不得光的脏污。
他突然转身,官服下摆扫过案头账本,“去请验尸仵作验尸!”
“我倒要看看,那具尸体手里还藏着多少秘密。”
烛火在他身后猛地爆开,迸溅的火星落在漕运账本封皮,烫出焦黑的细痕。
窗外的梧桐叶在夜风中翻卷,沙沙声里混着淮河隐约的浪涛。
突然一阵急雨骤落,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顺着飞檐织成一道水幕。
云书蜷在游廊的朱漆廊柱后,望着书房漏出的昏黄光晕。
那盏油灯己燃了三夜,在纸窗上投下知县大人伏案疾书的剪影,时而提笔批注,时而重重掷下案卷,震得窗纸簌簌作响。
这位大人倒是彻夜宿在书房,很少踏入内院,纵然她想使力讨好,倒是让她不知道从何下手了。
竹帘外夜风卷着桂花香掠过廊下,她咬了口春云悄悄塞来的枣泥酥。
酥皮在齿间簌簌碎裂时,忽然想起市井关于里那位‘温润如玉’的传言。
此刻看来,再怎么温和的公子,也毕竟是上京城的官场里走出来的,藏在锦绣官袍下的锋芒,怕是比颍州城里那些阴私更难测。
只希望这来的是个好官。
做了内宅一等丫鬟后,日子确实清闲了许多。
青砖灰瓦的县衙内宅空荡荡的,崔姨遵照大人的意思遣散了大半奴仆,余下的都是木讷少言的面孔,还好春云看上去机灵讨巧,也留了下来。
云书分到的耳房不过两丈见方,却足够让她把珍藏的碎银荷包藏在樟木箱底。
她又忍不住开始幻想,讨好大人盘算着脱了奴籍后,就拿着这些本钱在西街开间商铺。
该说不说,她伺候的几任主子,不说人有多好,就一个优点——大方!
“云书姐姐!”
春云气喘吁吁地从月洞门跑来,鬓边沾着几片桂花,“我在膳房喊了你三遭,原来躲在这儿偷闲!”
云书掰下半块点心递过去,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书房,“你说大人这些日子…许是在忙秋收税赋的差事?”
春云含糊不清地嚼着酥皮,“上月起就总见漕运衙门的人进进出出……”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码头的漕丁又闹着要饷银了。”
云书指尖顿了顿。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去,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她望着自己在青砖地上扭曲的轮廓,不知想起前日撞见大人发落漕运文书时,案头那叠字迹工整却泛着霉味的账本——那模样,倒像是从水底捞上来的。
只是打探这些事对她没什么好处。
“春云,”她把最后半块点心塞进小丫鬟手里,顺便转了话题,“明儿你去集市采买时,帮我留意下布庄的杭绸,只取些边角料来就好,我教你绣帕子。”
风裹着更漏声远远传来,云书抬头望向被飞檐割裂的夜空,西方天穹上,连星星都被乌云吞得干干净净。
另一边,扬州江畔,对岸灯火通明,映得江面泛起细碎的光。
楼阁的暗影里,一人静立着。
“主子,还是没有楚姑娘的消息,”下方跪着的人顿了顿,“属下只查到,从府中出来后,姑娘最后一次被人瞧见,正是在这扬州江畔,之后便再无踪迹了……”阴影深处,一只手猛地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连带着袖口的暗纹都跟着微微震颤,泄露了主人压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