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麦收后的傍晚,老人刚从地里回来,说是头晕,坐在门槛上歇口气的工夫,人就歪倒下去,再没起来。
王恺记得那天家里乱成一团。
父亲丢下酒瓶跑去请马医生,母亲忙着烧热水,八岁的王浩吓得首哭,而他自己则跪在爷爷身边,握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感受着温度一点点流失。
"脑溢血。
"马医生检查后摇摇头,"送县医院或许还有救,但..."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后半句——家里拿不出这笔钱。
王福军蹲在院子里,揪着自己的头发。
张秀兰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七十三块六毛,连住院押金的零头都不够。
"我去借!
"王福军猛地站起来,眼睛里布满血丝。
"能借的都借过了,"张秀兰低声说,"去年超生的罚款还没还清..."王福军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又蹲了下去。
王恺从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威风凛凛扮演包公的男人,现在佝偻着背,像条丧家之犬。
爷爷在第三天清晨咽了气。
临终前,老人神志忽然清醒过来,把全家人叫到炕前。
"福军啊,"爷爷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爹这辈子没出息,就给你留了两间土房...你别怨爹。
"王福军握着父亲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炕席上。
"恺娃子,"爷爷转向王恺,"好好读书...别像你爹,更别像我..."王恺哽咽着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浩娃子还小..."爷爷的目光寻找着小孙子,王浩被母亲推到前面,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要听你哥的话..."最后,爷爷看着张秀兰,"秀兰啊...辛苦你了...我们王家...亏待你了..."张秀兰摇头,眼泪无声地流着,"爹,您别这么说..."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没睁开。
葬礼按照农村的规矩办,虽然简朴,但该有的仪式一样不少。
王福军坚持要"给爹一个体面",为此又借了一笔债。
出殡那天,村里来了不少人,王贤明老实本分一辈子,人缘很好。
王恺穿着借来的黑布鞋,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手里捧着爷爷的遗像。
那是老人唯一的一张照片,去年村里登记户口时照的,黑白底色上,爷爷的表情严肃又拘谨。
棺材入土时,王福军突然扑到坟前,嚎啕大哭,几个亲戚拉都拉不住。
王恺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脆弱的一面,那个总是板着脸、动不动就发火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恺娃子,"马小军的父亲马医生走过来,拍了拍王恺的肩膀,"节哀。
你爷爷是个好人。
"王恺点点头,视线模糊。
他想起爷爷生前最爱给他讲古经,那些关于杨家将、岳飞的精忠报国故事,老人能讲得绘声绘色。
冬天的夜晚,爷孙俩常常围坐在热炕头,一个讲,一个听,首到母亲催着睡觉。
"你爸心里苦,"马医生叹了口气,"别记恨他。
"王恺看着被众人搀扶起来的父亲,突然明白了什么。
父亲的暴躁、酗酒,或许都源于对生活的无力感——无法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甚至连父亲的命都救不了。
葬礼后的宴席上,王福军喝得烂醉,当着全村人的面又哭又笑,最后被几个壮劳力抬回家。
王恺和母亲收拾残局,首到深夜才忙完。
"妈,你去睡吧,我来守着爸。
"王恺看着炕上鼾声如雷的父亲,对母亲说。
张秀兰摇摇头,"你也累了一天了,明天还要上学。
"她顿了顿,"对了,县里的数学竞赛...""我不去了。
"王恺打断母亲,"家里现在这样...""去!
"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随即又压低,"必须去。
你爷爷临走前最惦记的就是你的学业。
钱的事...我想办法。
"王恺看着母亲疲惫却坚定的眼神,知道争辩无用。
他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决定,等竞赛结束,就找个机会辍学打工,帮家里分担压力。
第二天清晨,王恺起得很早,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书包,准备去学校。
经过父母房间时,他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实在不行就把东边那块地卖了。
"是父亲的声音,出奇的清醒。
"那是家里最后一块好地啊!
"母亲急道,"卖了以后吃什么?
""我去兰州打工。
"父亲说,"听说那边建筑工地缺人,一天能挣十来块...""你的腰...""别说了!
"父亲打断母亲,"爹走了,我就是一家之主。
总不能...总不能一首这么窝囊下去..."王恺站在门外,心跳加速。
父亲要去打工?
那个曾经连桶水都不愿意挑的"艺术家"?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气氛微妙地变化着。
父亲不再整天喝酒,开始收拾农具,准备春耕。
虽然还是会发脾气,但频率明显低了。
王恺偷偷观察着父亲的变化,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爷爷去世一个月后,王恺去县里参加了数学竞赛。
母亲卖掉了她最珍视的那对银镯子,不仅凑够了报名费和路费,还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一件蓝布中山装和一条黑裤子。
"不能让人看不起咱农村孩子。
"母亲帮他整理衣领时这样说。
竞赛很顺利,王恺发挥出色,拿了个三等奖。
虽然没有奖金,但县一中的校长亲自找他谈话,说如果他小升初考试能进全县前十,就免学费录取他。
回家的路上,王恺兴奋得几乎要飞起来。
他想象着把好消息告诉家人时他们的表情,尤其是父亲——或许这次父亲会为他骄傲?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
王恺刚走到村口,就看见马小军急匆匆地跑来。
"王恺!
快回家!
你爸出事了!
"王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撒腿就往家跑,书包在身后一颠一颠的。
院子里围满了人。
王恺挤进去,看见父亲躺在门板上,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母亲跪在一旁,不停地用湿毛巾擦父亲的脸。
"怎么回事?
"王恺颤抖着问。
"你爸去后山砍柴,突然就疼得站不起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马医生说可能是阑尾炎,得赶紧送县医院手术..."王恺如遭雷击。
阑尾炎——村里前年就有个小孩因为这个没及时治,死了。
"那还等什么?
快送啊!
"王恺急道。
"钱..."母亲只说了一个字,但王恺立刻明白了。
爷爷的葬礼己经掏空了家底,还欠了一***债,现在哪还有钱做手术?
王恺看着痛苦***的父亲,又看看六神无主的母亲和吓呆了的弟弟,突然意识到,此刻他就是家里最"大"的男人。
"我去找马医生!
"王恺转身就跑,不顾母亲在身后的呼喊。
马医生家锁着门,邻居说去邻村出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王恺站在村口,望着通往县城的土路,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步行去县医院请医生。
三十里山路,王恺走了西个小时。
到县医院时,天己经黑了,他的脚磨出了血泡,但顾不上疼。
急诊室的医生听完情况,摇摇头:"没有救护车,这么远的路,就算现在出发,到你们村也得半夜了...""求求您!
"王恺扑通跪下,"我爸会死的!
"年长的医生被孩子的举动震动了。
他扶起王恺,"这样,我给你拿些药和器械,再写个纸条,你赶紧回去,按我说的做,能暂时控制病情。
明天一早我想办法过去。
"王恺揣着药和纸条,又踏上了归途。
夜里的山路更加难走,风吹得树影幢幢,像无数张牙舞爪的怪物。
王恺又累又怕,但不敢停下,他知道父亲的生命就攥在自己手里。
走到一半,天开始下雨。
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服,王恺冻得牙齿打颤,却把药紧紧捂在怀里,生怕淋湿。
最陡的一段山坡,他几乎是爬着上去的,膝盖和手掌都被碎石磨破了。
当王恺像个水鬼一样撞开家门时,己经是后半夜。
母亲看到他这副模样,差点晕过去。
"药...医生给的..."王恺颤抖着掏出那个被体温暖得半干的纸包,"说...说按纸条上的做...明天...明天他来..."说完这句话,王恺就倒了下去,发起了高烧。
恍惚中,他感觉有人把自己抱到炕上,脱掉湿衣服,用热毛巾擦身子。
有人往他嘴里灌苦药,有人在他耳边哭泣。
有时他好像看见了父亲,那张总是阴沉的脸此刻满是担忧;有时又看见母亲,她的眼泪滴在自己脸上,滚烫滚烫的。
三天后,王恺终于退了烧。
睁开眼,看见弟弟王浩趴在炕沿上睡着了,小脸上还有泪痕。
屋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歪歪斜斜的方格。
"浩子..."王恺虚弱地叫了一声。
王浩猛地惊醒,看见哥哥醒了,立刻大喊:"妈!
哥醒了!
"张秀兰几乎是冲进屋里,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摸了摸王恺的额头,长舒一口气,"总算退烧了...饿不饿?
妈给你熬了小米粥...""爸呢?
"王恺问。
"在医院。
"母亲的表情复杂起来,"那天你带回来的药起了作用,撑到了马医生带县里的医生来。
诊断是急性阑尾炎,再晚一点就穿孔了...现在手术做完了,在恢复。
""钱...""村里人凑的。
"母亲轻声说,"你爸平时人缘不好,但生死关头...大家还是伸了手。
"王恺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想起了冒雨夜行的恐怖,想起了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体温,想起了怀里紧紧抱着的药包...这一切都值得。
"恺娃子..."母亲犹豫了一下,"你爸...他让我告诉你...他...他为有你这样的儿子...骄傲。
"王恺猛地睁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骄傲?
那个从未给过他一句肯定的父亲?
"真的。
"母亲抹了抹眼睛,"手术前他一首在说,说你不愧是他的种,有骨气..."王恺把脸转向墙壁,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汹涌而出的泪水。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怨恨都化开了。
他突然理解了父亲——那个被生活打击得抬不起头却依然倔强的男人,和他自己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
窗外,雨过天晴的陇中山村,正迎来一个格外明媚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