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甘肃定西，春寒料峭。
王家沟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王恺缩着脖子走在村道上，脚下的黄土被夜里的霜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恺娃子，这么早就去学校？
"隔壁李婶正在门口喂鸡，抬头看见王恺，笑眯眯地问道。
"嗯，李婶早。
今天要考试，得早点去复习。
"王恺紧了紧身上打着补丁的棉袄，加快了脚步。
那棉袄是他父亲王福军年轻时在县剧团当秦腔演员时穿的戏服改的，袖口己经磨得发亮，但母亲每年都会精心拆洗翻新，塞进新棉花。
王家院子是典型的陇中农村土坯房，两间正屋，一间灶房，外加一个堆放农具的草棚。
院墙是用黄土夯实的，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麦草。
王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看见母亲张秀兰己经在灶台前忙碌，锅里冒着热气。
"妈，我走了。
"王恺从篮子里抓了一个黑面馍馍，掰开夹了一筷子咸菜。
"等等。
"张秀兰擦了擦手，从灶台边拿出一个布包，"昨天你大姑来，带了几个鸡蛋，我给你煮了一个，路上吃。
"王恺接过还温热的鸡蛋，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他知道家里的鸡蛋平时都是攒着卖钱的，母亲自己从来舍不得吃。
"谢谢妈。
"王恺小心地把鸡蛋揣进怀里。
"快去吧，路上慢点。
"母亲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补充道："晚上回来给你做荞面饸饹。
"王恺刚走出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和不满的嘟囔："大清早的，吵吵什么..."王恺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自从父亲从县剧团失业回家，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
原本在舞台上扮演英雄豪杰的英俊小生，如今成了整天借酒消愁的落魄中年人。
村小学在五里外的乡上，王恺每天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
路上，他小心地剥开鸡蛋，蛋白己经变成了褐色，这是母亲特意煮得久一些，好让蛋黄完全凝固，不容易碎。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口都细细品味。
"王恺！
"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
是同村的马小军，他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等等我！
"马小军是王恺最好的朋友，他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境比王恺家好不少。
马小军跑到王恺身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给，我妈让我带给你的。
"王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他知道马小军家经常接济自己家，母亲总说欠了马家太多人情。
"听说今天数学要考方程？
"马小军啃着自己手里的苹果问道。
"嗯，一元一次方程，不难。
"王恺把苹果放进书包，打算带回去给弟弟王浩吃。
八岁的王浩正是贪吃的年纪，每次王恺带点零食回家，弟弟都会高兴得跳起来。
两个少年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
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窗户上的玻璃残缺不全，冬天要用塑料布和报纸糊上挡风。
但在这里，王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希望。
他喜欢读书，喜欢知识带给他的广阔世界，那是与贫瘠的黄土地完全不同的天地。
放学时，天色己经暗了下来。
王恺收拾好书包，数学考试他考了全班第一，老师特意表扬了他。
"王恺，"班主任李老师叫住他，"县里要举办数学竞赛，我推荐了你。
下周六去县一中考试，你有信心吗？
"王恺的眼睛亮了起来，"有！
谢谢李老师！
""不过..."李老师犹豫了一下，"参赛要交五块钱报名费，还有去县里的车费..."王恺的心沉了下去。
五块钱，相当于家里半个月的油盐钱。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会想办法的。
"回家的路上，王恺的脚步变得沉重。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他看见父亲正和几个闲汉蹲在门口喝酒，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王恺低下头，加快脚步从旁边溜过去，但还是被父亲看见了。
"恺娃子！
过来！
"王福军大着舌头喊道。
王恺不情愿地走过去，"爸...""听说你今天考试又考了第一？
"王福军喷着酒气问道，眼神却有些飘忽。
"嗯。
"王恺简短地回答，不想在众人面前多说话。
"好！
像我！
当年我在剧团，也是数一数二的..."王福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头对其他人说："我儿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其他人附和着，但眼神里带着揶揄。
王恺知道，这些人背地里都说父亲是"过气戏子"，只会喝酒吹牛。
他感到一阵羞耻和愤怒，挣脱父亲的手，"妈让我早点回去。
"说完就跑了。
身后传来父亲的笑骂声和其他人的哄笑，王恺的眼眶发热。
他想起父亲失业前的样子——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县剧团的舞台上唱《铡美案》时的英姿勃发。
那时的父亲是他的骄傲，每次学校有活动，他都会自豪地请父亲来表演一段秦腔，赢得全校师生的掌声。
而现在...王恺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弟弟王浩蹲在地上玩石子。
"哥！
"王浩看见王恺，立刻扑上来，"今天带好吃的了吗？
"王恺勉强笑了笑，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己经有些皱的苹果，"给。
"王浩欢呼一声，接过苹果就要咬，却被母亲制止："洗手了吗？
脏兮兮的就吃。
""妈，我有事跟你说。
"王恺帮弟弟打了盆水洗手，然后跟着母亲进了屋。
昏暗的油灯下，王恺把竞赛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张秀兰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炕头的木箱前，从最底层拿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王恺惊讶地看着母亲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银镯子。
"我嫁过来时带的。
"母亲轻声说，"明天我让马叔带我去趟县城，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不行！
"王恺急了，"那是你的嫁妆，怎么能...""傻孩子，"母亲摸了摸他的头，"镯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能有机会去县里比赛，这是好事。
"王恺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知道这对镯子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嫁妆，平时连戴都舍不得戴。
"哭什么，"母亲替他擦掉眼泪，"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王福军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张秀兰迅速把镯子包好藏起来，"没什么，孩子考试考得好，高兴呢。
""考得好？
"王福军眯起醉眼，"考得好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
我看啊，趁早别念了，跟我学唱戏，好歹是门手艺...""你胡说什么！
"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孩子有出息，你倒拦着？
"王福军被妻子的反常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爸，妈，你们别吵。
"王恺站在两人中间，"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帮家里干活。
等我长大了，一定让咱家过上好日子。
"王福军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意气风发，以为靠着一副好嗓子和英俊的面孔就能闯出一片天地。
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剧团改制，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演员第一批被裁掉。
"随你吧。
"王福军挥了挥手，摇摇晃晃地走向里屋，"我睡了。
"那天晚上，王恺躺在炕上，听着隔壁父亲如雷的鼾声和母亲轻轻的啜泣声，久久无法入睡。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让母亲不再流泪，让父亲重新振作，让弟弟有更好的未来。
窗外，陇中的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照在这片贫瘠却坚韧的黄土地上。
王家沟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王恺缩着脖子走在村道上，脚下的黄土被夜里的霜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恺娃子，这么早就去学校？
"隔壁李婶正在门口喂鸡，抬头看见王恺，笑眯眯地问道。
"嗯，李婶早。
今天要考试，得早点去复习。
"王恺紧了紧身上打着补丁的棉袄，加快了脚步。
那棉袄是他父亲王福军年轻时在县剧团当秦腔演员时穿的戏服改的，袖口己经磨得发亮，但母亲每年都会精心拆洗翻新，塞进新棉花。
王家院子是典型的陇中农村土坯房，两间正屋，一间灶房，外加一个堆放农具的草棚。
院墙是用黄土夯实的，经过多年风吹雨打，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麦草。
王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看见母亲张秀兰己经在灶台前忙碌，锅里冒着热气。
"妈，我走了。
"王恺从篮子里抓了一个黑面馍馍，掰开夹了一筷子咸菜。
"等等。
"张秀兰擦了擦手，从灶台边拿出一个布包，"昨天你大姑来，带了几个鸡蛋，我给你煮了一个，路上吃。
"王恺接过还温热的鸡蛋，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他知道家里的鸡蛋平时都是攒着卖钱的，母亲自己从来舍不得吃。
"谢谢妈。
"王恺小心地把鸡蛋揣进怀里。
"快去吧，路上慢点。
"母亲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补充道："晚上回来给你做荞面饸饹。
"王恺刚走出院门，就听见屋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和不满的嘟囔："大清早的，吵吵什么..."王恺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自从父亲从县剧团失业回家，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
原本在舞台上扮演英雄豪杰的英俊小生，如今成了整天借酒消愁的落魄中年人。
村小学在五里外的乡上，王恺每天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
路上，他小心地剥开鸡蛋，蛋白己经变成了褐色，这是母亲特意煮得久一些，好让蛋黄完全凝固，不容易碎。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每一口都细细品味。
"王恺！
"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
是同村的马小军，他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等等我！
"马小军是王恺最好的朋友，他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境比王恺家好不少。
马小军跑到王恺身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给，我妈让我带给你的。
"王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他知道马小军家经常接济自己家，母亲总说欠了马家太多人情。
"听说今天数学要考方程？
"马小军啃着自己手里的苹果问道。
"嗯，一元一次方程，不难。
"王恺把苹果放进书包，打算带回去给弟弟王浩吃。
八岁的王浩正是贪吃的年纪，每次王恺带点零食回家，弟弟都会高兴得跳起来。
两个少年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
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窗户上的玻璃残缺不全，冬天要用塑料布和报纸糊上挡风。
但在这里，王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希望。
他喜欢读书，喜欢知识带给他的广阔世界，那是与贫瘠的黄土地完全不同的天地。
放学时，天色己经暗了下来。
王恺收拾好书包，数学考试他考了全班第一，老师特意表扬了他。
"王恺，"班主任李老师叫住他，"县里要举办数学竞赛，我推荐了你。
下周六去县一中考试，你有信心吗？
"王恺的眼睛亮了起来，"有！
谢谢李老师！
""不过..."李老师犹豫了一下，"参赛要交五块钱报名费，还有去县里的车费..."王恺的心沉了下去。
五块钱，相当于家里半个月的油盐钱。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我会想办法的。
"回家的路上，王恺的脚步变得沉重。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他看见父亲正和几个闲汉蹲在门口喝酒，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王恺低下头，加快脚步从旁边溜过去，但还是被父亲看见了。
"恺娃子！
过来！
"王福军大着舌头喊道。
王恺不情愿地走过去，"爸...""听说你今天考试又考了第一？
"王福军喷着酒气问道，眼神却有些飘忽。
"嗯。
"王恺简短地回答，不想在众人面前多说话。
"好！
像我！
当年我在剧团，也是数一数二的..."王福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头对其他人说："我儿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其他人附和着，但眼神里带着揶揄。
王恺知道，这些人背地里都说父亲是"过气戏子"，只会喝酒吹牛。
他感到一阵羞耻和愤怒，挣脱父亲的手，"妈让我早点回去。
"说完就跑了。
身后传来父亲的笑骂声和其他人的哄笑，王恺的眼眶发热。
他想起父亲失业前的样子——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县剧团的舞台上唱《铡美案》时的英姿勃发。
那时的父亲是他的骄傲，每次学校有活动，他都会自豪地请父亲来表演一段秦腔，赢得全校师生的掌声。
而现在...王恺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弟弟王浩蹲在地上玩石子。
"哥！
"王浩看见王恺，立刻扑上来，"今天带好吃的了吗？
"王恺勉强笑了笑，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己经有些皱的苹果，"给。
"王浩欢呼一声，接过苹果就要咬，却被母亲制止："洗手了吗？
脏兮兮的就吃。
""妈，我有事跟你说。
"王恺帮弟弟打了盆水洗手，然后跟着母亲进了屋。
昏暗的油灯下，王恺把竞赛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张秀兰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炕头的木箱前，从最底层拿出一个小布包。
"这是..."王恺惊讶地看着母亲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对银镯子。
"我嫁过来时带的。
"母亲轻声说，"明天我让马叔带我去趟县城，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不行！
"王恺急了，"那是你的嫁妆，怎么能...""傻孩子，"母亲摸了摸他的头，"镯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能有机会去县里比赛，这是好事。
"王恺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知道这对镯子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嫁妆，平时连戴都舍不得戴。
"哭什么，"母亲替他擦掉眼泪，"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比什么都强。
"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王福军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张秀兰迅速把镯子包好藏起来，"没什么，孩子考试考得好，高兴呢。
""考得好？
"王福军眯起醉眼，"考得好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
我看啊，趁早别念了，跟我学唱戏，好歹是门手艺...""你胡说什么！
"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孩子有出息，你倒拦着？
"王福军被妻子的反常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爸，妈，你们别吵。
"王恺站在两人中间，"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帮家里干活。
等我长大了，一定让咱家过上好日子。
"王福军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意气风发，以为靠着一副好嗓子和英俊的面孔就能闯出一片天地。
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剧团改制，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演员第一批被裁掉。
"随你吧。
"王福军挥了挥手，摇摇晃晃地走向里屋，"我睡了。
"那天晚上，王恺躺在炕上，听着隔壁父亲如雷的鼾声和母亲轻轻的啜泣声，久久无法入睡。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让母亲不再流泪，让父亲重新振作，让弟弟有更好的未来。
窗外，陇中的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照在这片贫瘠却坚韧的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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