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疯了。
临江市被泡在无边无际的水幕里,豆大的雨点砸在警车顶棚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鼓点。
车窗玻璃上,雨刮器像两个发了狂的节拍器,左右疯狂摆动,勉强在混沌的水流中撕开几道扭曲的视野。
街道两旁,霓虹灯招牌在雨水的浸泡下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妖异的彩斑,湿漉漉的光铺在积水的路面上,又被车轮碾碎,溅起浑浊的水花。
警车刺耳的警笛声撕裂雨幕,红蓝光芒在湿漉漉的街道和建筑立面间急促地跳跃、旋转,如同鬼魅的眼睛。
车内,空气沉闷得几乎凝滞,混合着湿衣服的潮气、廉价烟草的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汗酸气。
年轻刑警陈默紧抿着嘴唇,目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勉强照亮的路。
副驾驶的搭档老周,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着岁月风霜的老刑警,手指间夹着半截燃着的烟,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烟雾在他面前缭绕不散。
“海晏华庭……”老周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一丝凝重,“啧,这地方,可不好伺候。”
陈默没接话,只是握方向盘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海晏华庭,临江市出了名的高档住宅区,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
这种地方出事,往往意味着麻烦,不仅仅是案子本身,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和无处不在的压力。
警车艰难地拐进小区入口,高耸的门禁系统在警灯映照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雨水冲刷着保安亭的玻璃,里面穿着制服的保安探头看了一眼闪烁的警灯,迅速抬起了道闸栏杆。
车灯扫过精心修剪的绿化带,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名贵花木,还有那些在夜色和雨帘中沉默矗立的、价值不菲的住宅楼。
车在B栋一单元门口停下。
单元门廊下,已经站了几个人影。
物业经理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搓着手,脸上堆满了不安和强挤出来的恭敬。
两个保安穿着雨衣,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
而最醒目的,是站在他们中间的那个男人。
沈建雄。
即使在这样狼狈的雨夜,即使他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和一丝苍白,这个男人身上那种属于成功人士的、精心打理过的体面感,依旧扑面而来。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中年男人常见的臃肿。
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即使在凌晨被雨水打湿了裤脚和肩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矜持和秩序感。
他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在门廊顶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深不见底。
陈默和老周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激得人一个哆嗦。
他们几步冲上门廊台阶,甩了甩头上的水珠。
“警官!你们可算来了!”
物业经理像是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来,声音带着点抖,“这位就是沈先生,报警人。”
沈建雄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陈默和老周胸前的警号,他向前一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努力维持的镇定,但伸出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那只手在半空中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警官同志,”沈建雄的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焦虑,他紧紧握住陈默的手,力道很大,掌心冰凉,
“我妻子…我妻子林晚晴,她不见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我醒来…她就不见了!”
陈默不动声色地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湿冷和那份异乎寻常的力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沈建雄的脸。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焦虑的表情无可挑剔,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急切。
但陈默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看到沈建雄西装袖口下露出的白色衬衫袖口边缘,似乎有几道很淡、很新的、不规则的压痕,像是被什么有弹性的东西紧紧勒过留下的印记。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沈建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象征婚姻的铂金戒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但戒指下方的皮肤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浅一点点。
“沈先生,别急,慢慢说。什么时候发现你爱人不见的?”老周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的意味,他掏出了记录本和笔。
沈建雄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情绪,但声音里的惶急依旧明显:“就是今天早上,大概…大概七点多吧。我起床,发现她没在身边。开始以为她起得早,在客厅或者厨房。
可是我叫了几声,没人应。家里找遍了,都没有!她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充电,钱包、钥匙也都在家里!她就这么…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昨天呢?昨天有什么异常吗?”陈默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清晰感。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沈建雄的脸,尤其是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昨天?”
沈建雄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飘忽,随即用力地摇头,
“没有!绝对没有!昨天下午我还陪她和女儿小雅去小区门口那个大超市买了菜,有说有笑的。晚上吃了饭,看了会儿电视,大概十一点多吧,我们就一起回房休息了。
她…她睡得很熟,我也很快就睡着了,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怎么一觉醒来,人就没了呢?”
他像是被巨大的无助感攫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动作略显仓促。
陈默敏锐地捕捉到,当沈建雄抬手抹眼角时,他那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的右手手背上,靠近腕骨的位置,有一道非常非常细小的、已经结痂的暗红色划痕。
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比如刀尖,不经意间擦过留下的。伤口很新。
“沈先生,”陈默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我们需要看一下你家里的情况,特别是你爱人最后出现的区域。
另外,小区的监控,我们需要立刻调取查看。”
“好好好!应该的!快请进!只要能找到晚晴,让我做什么都行!”
沈建雄连连点头,侧身让开单元门,动作间透着一股刻意表现出来的配合与急切。
陈默和老周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周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两人跟在沈建雄身后,走进了灯火通明、弥漫着昂贵香薰气息的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光滑如镜的轿厢壁映出三个人的身影。
沈建雄背对着他们,站得笔直,双手垂在身侧,但陈默注意到,他垂下的右手手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西装裤的侧缝线。
电梯门无声滑开,一股更浓郁的、带着甜腻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沈建雄的家,如同他本人一样,处处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和品位。
宽敞的玄关,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地倒映出人影,昂贵的实木鞋柜,墙上挂着抽象风格的装饰画。
客厅巨大,沙发是真皮材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雨雾笼罩的城市夜景。
一切都井然有序,纤尘不染。
“这里,警官,”沈建雄引着他们穿过客厅,指向主卧的方向,“卧室在这边。晚晴的东西都在里面,我没动过。”
陈默和老周走进主卧。
房间很大,布置温馨雅致。
一张宽大的双人床铺着丝滑的床品,此刻显得有些凌乱。
床头柜上,果然放着一部白色的手机,连着充电线。
另一个床头柜上则放着沈建雄的眼镜盒和一本翻开的书。
梳妆台上,护肤品、化妆品摆放整齐。
陈默的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地板光亮,没有明显的污渍。
空气里除了香薰的味道,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掩盖过的、难以名状的清洁剂气味。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张床上。
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其中一个明显有睡过的凹陷痕迹,而另一个…靠近沈建雄睡的那一侧,枕头边缘似乎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类似水渍干涸后留下的淡黄色印子?
非常不起眼,几乎会被忽略。
“沈先生,”陈默指着那个枕头,语气平淡,“你爱人昨晚是睡在这边?”
沈建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僵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啊?对,对,就是这边。”
他点头,随即脸上又堆满了焦虑,“警官,这…这能看出什么吗?晚晴她到底会去哪里啊?她一个女人,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什么都没带……”
“别急,沈先生,我们正在想办法。”
老周适时地安抚道,同时看向陈默,“小陈,你在这看看。沈先生,麻烦你带我去物业监控室一趟?我们需要尽快确认林女士的行踪。”
“好好好!应该的!这边走!”沈建雄立刻应道,显得非常配合。
老周跟着沈建雄离开了卧室。
门关上的瞬间,卧室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
刚才那种被刻意营造出来的焦虑氛围似乎消散了一些,房间显得异常安静,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陈默走到床边,俯下身,凑近那个枕头,仔细地嗅了嗅。
那股淡淡的、混合在香薰里的清洁剂味道似乎更明显了一点,还夹杂着一丝…铁锈味?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有可疑印记的地方,轻轻按压了一下枕头,内部的填充物似乎有点不规则的板结感?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卧室相连的卫生间。
门虚掩着。陈默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卫生间同样宽敞明亮,干湿分离。
巨大的按摩浴缸,独立的淋浴房,光洁如新的洗手台。
一切都干净得过分,瓷砖缝隙都白得耀眼。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气息,几乎盖过了一切其他味道。
陈默的目光扫过地面,扫过墙壁,扫过马桶,最后停留在淋浴房的地漏上。
不锈钢的地漏盖板锃亮,但边缘缝隙里,似乎有一两根极其短小的、颜色深褐、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毛发状物体?
他蹲下身,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发出滋啦的电流声,紧接着传来老周凝重的声音,打破了卫生间的死寂:
“小陈,监控室!有发现,情况…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