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疯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李家村坑洼的土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很快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白茫茫水幕。风在屋外鬼哭狼嚎,撕扯着屋顶的茅草,
发出让人牙酸的***。我蜷在土炕角落,裹着家里唯一那条硬邦邦的破棉被,
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铁针,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喉咙和肺叶火烧火燎地疼。冷,钻心刺骨的冷,
和体内那团要把我烧成灰烬的火交织着,啃噬着我最后一点清醒。昏沉中,
我听到门板被猛地撞开,带进来一股更汹涌的湿冷狂风。爹佝偻着背,
像个被水浸透的破口袋,脚步踉跄地冲进来,带倒了门边立着的锄头,
“哐当”一声砸在泥地上,溅起泥浆。“不成!秀禾!不成啊!”爹的声音嘶哑破裂,
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每一个字都被窗外的风撕扯得变了调,“河神爷发怒了!
这水…这水是要吃人的!去了就是送死!”娘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显得异常单薄,
却又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她正飞快地往一个粗布包袱里塞东西——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一小瓶浑浊的土烧酒,
还有她压在箱底、许久没舍得用的那半块干姜。她动作麻利得近乎凶狠,
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抢时间。“送死?”娘猛地转过身,
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惨白一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烧红的炭,“守在这里,
眼睁睁看着小宝烧死,就不是送死?”她几步冲到炕边,一把掀开我身上的破棉被。
刺骨的冷风瞬间包裹了我,激得我一阵剧烈的抽搐和咳嗽,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娘冰冷的手探上我的额头,那触感让我烫得迷糊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一瞬。“滚开!
”娘猛地推开试图阻拦的爹,爹一个趔趄,重重撞在土墙上,震得屋顶簌簌落下几缕灰尘。
娘不再看他,弯下腰,用那床湿冷的破被把我紧紧裹住,用力一抄,背在了她瘦削的背上。
她背上嶙峋的骨头硌得我生疼,可那点疼痛在席卷全身的高热面前,微不足道。“抱紧娘!
死也别撒手!”娘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淬了火的铁。
爹绝望的呜咽被狂暴的风雨声彻底吞没。娘背着沉重的我,像背着整个世界,
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无边无际、咆哮着的黑暗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刺得我***的皮肤生疼。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娘的脖子,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她湿透的后颈上,
那一点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暖意,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
泥浆在娘脚下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噗嗤”声,每拔一次脚都异常艰难。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粗重的喘息混合着风雨声,喷在我的耳边。我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意识在滚烫的熔炉里沉浮,耳边只有娘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以及自己胸腔里那破锣般的杂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格外喧嚣的、带着水腥气的咆哮声撞入耳膜。娘猛地停住了脚步。
我勉强掀起沉重的眼皮,透过迷蒙的雨帘,
看到了前方那片在黑暗中翻滚沸腾的巨兽——黑水河。它彻底疯了。
平日里温顺的河面此刻像被煮开了一样,浊浪翻滚,咆哮着,
卷起白森森的泡沫和断裂的枯枝,凶狠地扑打着两岸。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淤泥、草屑,甚至隐约可见半浮半沉的牲畜尸体,
散发出浓重的土腥和腐烂气息。那根横亘在河面上的粗麻溜索,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摆、***,
仿佛随时会被这暴怒的河水扯断。岸边那艘被村里人视作救命稻草的破旧小渡船,
此刻像片无助的枯叶,被浪头高高抛起,又狠狠砸在水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砰砰”声。
恐惧,冰冷的、带着河水腥气的恐惧,像水鬼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
连带着肺里的灼烧感都停滞了一瞬。我感觉到娘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块铁板。
“娘…”我的声音微弱嘶哑,带着哭腔,被风雨撕扯得几乎听不见,
“河…河伯公发怒…会…会吃人…”村里老人关于黑水河的恐怖故事,
那些被水鬼拖下河底的替死鬼,那些半夜渡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
此刻全都化作狰狞的鬼影,在翻腾的浊浪中向我扑来。
尤其是“水鬼抬轿”的传说——暴雨夜渡河,河伯公会派出水鬼化作的惨白手臂,
像抬轿子一样,把船上的人稳稳“抬”进无底深渊。这念头让我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娘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她沉默了几息,
那短暂的死寂里只有风雨的咆哮和河水震耳欲聋的嘶吼。她背着我,
艰难地挪到岸边一棵被风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老柳树下,暂时避开了最猛烈的雨鞭抽打。
“小宝,别听那些胡说。”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异常平静,却像绷紧的弓弦,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她把我小心地从背上放下,
让我靠坐在湿漉漉、冰凉刺骨的树干上。我瘫软着,几乎坐不住,只能虚弱地靠着。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油布雨披的帽子被风吹落,露出她湿透后紧贴在脸颊上的乱发,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鼻尖、下巴不断滴落。昏暗中,她的脸白得像河底捞起的石头。
她盯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恐惧、决绝,还有一种近乎悲怆的温柔。然后,
她做了一个让我瞬间忘记高烧和恐惧的动作。她抬起冰冷颤抖的手,
摸索着解开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早已湿透的粗布外衣的扣子。衣襟向两边敞开,
露出了里面同样湿透的、薄薄的里衣。冰冷的雨水立刻浇灌进去。
“看…”娘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娘有契约…河伯公…护着娘呢…”我的目光,被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牵引着,
死死地钉在了她的胸口。就在心口上方,薄薄湿透的里衣下,
一个清晰的印记显露出来——那是一只巨大、扭曲、暗红色的手印!五指箕张,
边缘带着丝丝缕缕仿佛渗入皮肉的血色纹路,像刚刚烙上去的,
又像是从皮肉深处渗出来的淤血,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啊!
”我倒抽一口冷气,滚烫的身体瞬间被冻僵,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惊叫。
这邪异的印记!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我昏沉的意识。
地想起了那些模糊的、被我刻意遗忘的碎片——深夜里娘手腕上偶尔出现的、青紫色的淤痕,
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狠狠攥过!
还有她偶尔对着黑水河方向失神的、带着恐惧和疲惫的眼神……原来那不是错觉!
那不是普通的伤!一个冰冷彻骨的真相碎片,带着河水深处的腥气,
狠狠楔入我的脑海——娘和这吃人的河,和那传说中的水鬼,有着某种可怕的联系!
她每一次所谓的“河伯公护佑”,都是用这邪异的契约换来的!
“别怕…别怕…”娘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她飞快地拉拢衣襟,系好扣子,
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仿佛急于将那恐怖的印记重新掩藏回黑暗之中。她重新把我背起,
那印记带来的冰冷触感仿佛还贴在我的胸口,让我忍不住地战栗。“抱紧了!”娘低吼一声,
不再有丝毫犹豫,背着我就冲向那艘在浪涛中疯狂颠簸的小渡船。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船边,冰冷的河水瞬间就漫过了她的小腿。她咬紧牙关,
用尽全身力气,一手死死抓住船舷,一手托着我的***,
极其艰难地将我塞进了那条在狂浪中如同醉汉般摇晃的破船里。船底积了半尺深的冰水,
刺骨的寒意立刻透过我单薄的裤腿钻了进来。娘紧接着也翻身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