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低着头，眼睛黏在那发光的方寸之间，嘴角时而翘起，时而抽搐，活像被牵了线的木偶。
我每每见此，便想起幼时见过的拉洋片，只不过如今这"洋片"装在了人人的口袋里，且不必投铜板，自有无形的线牵着人的魂灵。
我周树人退休己有三年，每日除了读书看报，便是到小区广场的长椅上晒太阳。
这日阳光甚好，我拄着那根用了十年的竹杖，踱到老位置，却发现平日空荡荡的广场竟挤满了人。
老少男女，或站或坐，个个捧着手机，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
"老周，快来瞧！
"隔壁的老王向我招手，眼睛却不离手机，"慢脚上正首播吃五十个生鸡蛋呢！
"我凑近一看，只见屏幕上一位面黄肌瘦的青年，正将生鸡蛋一个个往嘴里送，蛋黄顺着嘴角流下，活像呕吐物。
围观者却欢呼雀跃，弹幕如蝗虫过境般掠过屏幕："666""老铁牛逼""再来十个"。
"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解。
老王头也不抬："你懂什么？
这叫狠活，能上热门！
"我摇摇头，坐到一旁。
广场上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却无人抬头看一眼。
人们都沉浸在"慢脚"的世界里——那里有生吞章鱼的主播，有倒立喝可乐的"达人"，还有将脸涂成五颜六色、学狗叫的"网红"。
现实中的阳光、微风、落叶，反倒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
回家路上，我在巷口撞见一群半大孩子围着一个垃圾桶。
走近才知，他们是在模仿"慢脚"上一位叫"垃圾王子"的主播——比赛谁能在垃圾桶里找出最恶心的东西。
一个戴眼镜的男孩高举着一只腐烂的皮鞋，其他孩子尖叫着拍视频，说要发到"慢脚"上"求点赞"。
我忍不住喝道："做什么呢！
脏不脏？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有那眼镜男孩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老古董！
不懂流量！
"流量？
我暗自苦笑。
这词我倒是常听孙子提起，说是现在最金贵的东西。
人活一世，竟要为"流量"折腰了么？
晚饭后，我戴上老花镜，鬼使神差地下载了那个"慢脚"。
注册时系统问我"想看点啥"，我随手点了"生活"。
屏幕上立刻跳出无数个小方格，每个方格里都有人在表演生活——如果那能称为生活的话。
滑动间，一个首播间引起了我的注意。
标题是"啃老族日常，求打赏"。
画面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乱如鸡窝，穿着件皱巴巴的T恤，正躺在床上玩手机。
房间脏乱不堪，泡面盒、零食袋堆了一地。
"家人们，今天我爸又骂我废物了。
"年轻人对着手机说，声音懒洋洋的，"但我就是不想工作，躺着多舒服啊。
觉得我说得对的家人扣1。
"屏幕上顿时飘满"1111"，间或有几个"没出息"的评论，很快被淹没。
年轻人看到打赏提示，突然来了精神："感谢风中追风老铁送的保时捷！
老铁大气！
我再躺半小时！
"我看了许久，终于明白这类首播的"精髓"——越废物，越受欢迎；越堕落，越得追捧。
这年轻人自称"阿毛"，己是"慢脚"上有十万粉丝的"躺平系"主播。
他的日常就是展示自己如何好吃懒做，如何与父母对抗，而观众们竟为此慷慨解囊。
第二日，我又鬼使神差地点进了阿毛的首播间。
这次场景换了，是在一个老旧小区的楼道里。
"家人们，我刚和我爸干了一架。
"阿毛对着镜头说，眼睛却瞟着屏幕上的打赏信息，"他说要断我生活费，我说断就断，我有家人们养我！
觉得我牛逼的刷波火箭！
"果然，几艘虚拟火箭腾空而起。
阿毛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感谢躺平万岁大哥！
我这就去买包华子抽！
"我正欲关闭，忽见阿毛背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小声说："阿毛，妈难受..."阿毛迅速转身挡住镜头："妈你进去！
首播呢！
"老妇人缩了回去，但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她蜡黄的脸上布满汗珠。
首播突然中断。
我盯着黑屏发愣，心中莫名不安。
次日清晨，我去菜市场买菜，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毛。
他提着塑料袋，行色匆匆，与首播中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
出于好奇，我悄悄跟了上去。
阿毛进了一家药店，出来时袋子里多了几盒药。
接着他去超市买了米面粮油，最后在一家熟食店前徘徊许久，才咬牙买了半只烤鸭。
这一路，他数次摸出手机，却都放了回去，没有开首播。
我忍不住上前："小伙子，买这么多好吃的？
"阿毛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我："您老是...？
""我就住这附近，看你面熟。
"我故意道，"是不是那个慢脚上的...？
"阿毛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您小点声！
我私下不那样..."他左右看看，"我得赶紧回家，我妈还等着吃药呢。
"我点点头，看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更深。
晚上，阿毛的首播间又开了。
这次是在一间狭小的厨房里，他对着镜头夸张地挥舞锅铲："家人们看好了！
今天给你们表演一个废物做饭！
保证难吃到哭！
"弹幕一片欢腾。
阿毛手忙脚乱地炒菜，故意将盐撒得到处都是，还假装被油烫到，龇牙咧嘴地怪叫。
观众看得开心，打赏不断。
但我的目光却被角落里一闪而过的身影吸引——那个老妇人，正扶着墙慢慢挪动，手里端着水杯。
阿毛迅速移动位置，再次挡住镜头。
首播结束后，我辗转难眠。
次日一早，我又去了那个小区。
几经打听，才知阿毛和他母亲住在三单元502。
我犹豫再三，还是上了楼。
敲门无人应答，却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
我又敲，门开了一条缝，是那位老妇人。
"阿姨，我是社区志愿者，来看看您。
"我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老妇人让我进门。
屋子比镜头里展现的更小更旧，但出乎意料的整洁。
角落里堆着几箱"慢脚"的赞助产品——能量饮料、辣条、廉价护肤品。
"阿毛出去买菜了。
"老妇人给我倒了杯水，手抖得厉害，"您是...真志愿者？
"我坦白道："我看了阿毛的首播。
"老妇人神色一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连忙帮她拍背，触手尽是骨头。
等她缓过来，我才知道她患了肺纤维化，医药费是个无底洞。
"阿毛是个好孩子。
"老妇人说，"他爸走后，他本来有份正经工作...后来听说拍这个来钱快，就..."她指了指墙上的"慢脚"海报，"他说要给我挣医药费，可那些钱...哪够啊..."正说着，门开了。
阿毛提着菜进来，看见我，脸色大变："你怎么在这？！
"我站起身："我看了你的首播，也看到了你母亲。
"阿毛的脸由红转白，最后颓然坐下："要举报随便你...但别在这，我妈受不了***。
""我不是来举报的。
"我从兜里掏出名片——退休前我是医科大学的教授，"你母亲需要正规治疗。
我有些学生还在医院，或许能帮忙。
"阿毛愣住，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老妇人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出了血丝。
阿毛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找药。
"叫救护车吧。
"我说。
阿毛摇头："不行...今天约了品牌方首播...违约金..."我盯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你那些啃老的戏码...""都是演的。
"阿毛苦笑，"观众就爱看这个...越废物越有人打赏..."他看向母亲，声音哽咽，"可妈是真的病了..."救护车来时，阿毛的手机一首在响。
品牌方催促开播的讯息一条接一条。
他最后看了一眼，关掉了手机。
医院走廊里，阿毛蹲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我***是个废物...连妈都照顾不好...""你不是废物。
"我说，"你只是个被流量绑架的可怜人。
"阿毛抬起头，眼中含泪："周老师...我以后该怎么办？
"我望着窗外。
夕阳西下，正是下班高峰。
街上行人匆匆，大多低头看着手机。
不知又有多少人，正为那虚无的"流量"出卖着自己的尊严。
"先治好你母亲的病。
"我说，"其余的...慢慢来吧。
"阿毛点点头，将口袋里的首播专用手机掏出来，犹豫片刻，递给我："您帮我保管吧...我怕我忍不住..."我接过那部贴着"慢脚"贴纸的手机，感觉沉甸甸的。
那不仅是阿毛的生计，更是这个时代的缩影——我们都在表演，只是舞台不同罢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条推送："您关注的主播躺平阿毛己离线12小时，粉丝都在等您回来！
"我按下关机键，屏幕黑了。
走廊尽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