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维腊月,朔风如剪,刮得将军府前的两株老槐呜呜咽咽,似有诉不尽的委屈。
夜色泼墨般浓,浸了飞檐,浸了阶砌,连那廊下悬着的羊角宫灯,也只映得一团昏黄,
照不透满院的清寂。夜色浓的好似砚中宿墨,书房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明明灭灭,
左棠的书房内,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粉白的墙上,忽长忽短,像个不得安稳的魂儿。
他披着件皂月白绫子夹袄,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青缎披风,领口袖口都磨得有些泛白了。
手里捏着支紫毫笔,悬在素笺上头,墨滴在纸上洇开个小点,却迟迟落不成字。
只那素笺顶端,用楷书写着“和离书”三个,这字里里外拘谨,
好像只三个字便用尽了浑身解数。书案上堆着些军务册子,用个黄铜镇纸压着,
旁边放着只定窑白瓷茶盏,茶渍结在盏底,凉透了的茶汤上还浮着层白沫。
左棠忽然低低咳嗽两声,手帕捂了嘴,再拿开时,见那雪白雪帕子上,竟晕开几点刺目的红。
他眉头微蹙,将帕子掖回袖中,脸上依旧是温和的,只是眼底蒙了层雾,瞧不真切。
他原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眉清目秀,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烈日的白,
若不是这身武将装束,倒像个会吟诗作对的书生。偏生入了军伍,
又娶了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宋语嫣,她原先是瞧上了将军府的大公子,
谁料兄弟俩一同出战卫国,只回来了一个,便只好嫁与左棠,三年来,
日子过得像杯掺了苦胆的茶,咽不下,又泼不得。“哐当”一声,书房门教人踹开,
寒风卷着雪沫子倒灌进来,烛火平地被风吹矮了半截,险些灭了。宋语嫣立在门口,
身披件紫貂斗篷,兜帽滑落在肩头,露出张清水出芙蓉似的脸,只是眉眼间凝着冰,
比外面的风雪还寒。身后跟着的侍女云霞,手里捧着个錾花铜的汤婆子,见这阵仗,
吓得手都抖了。“嗳哟,左将军,左大人,您倒是有这个闲趣儿,
躲在这里想些儿女情长的事儿?”宋语嫣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冰碴子,赛过腊月的寒风,
烈得教人生疼,“明日便要出征,不去点检军械,倒在这里捣鼓这些没用的!
”左棠缓缓放下笔,转过身时,脸上已堆起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
倒像蒙了水汽:“公主来了,外面冷,快进来暖暖。云霞,还不快给公主沏壶新茶来。
”“谁要喝你的茶!”宋语嫣一甩斗篷,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张素笺,瞳孔猛地一缩,
“和离书?左棠,你这是要做甚?”她的手指捏起那张纸,指节泛白,陡然间瞪圆凤目,
扬袖扫落素笺。那纸飘摇坠地,恰似折翼白蝶。左棠看着她,喉结动了动,
声音轻得像叹息:“公主冰雪聪明,还能不明白?此次出征,生死难料,
若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总不能误了公主的前程。你我成婚三年,没有夫妻之实,
我写了和离书也好……”“有名无实?”宋语嫣猛地将纸摔在桌上,打断他的话头,
“你倒是好生痛快!图个马革裹尸,倒要我守这活寡棺材?”她气得一顿,“左棠,
你这张嘴倒是巧的赛我父皇宫里的八哥儿!当初若不是你兄长战死沙场,
父皇怎会将我指给你?怎地不早些拒绝,现如今你要出征了,倒想起撇清关系了?
是怕我成了寡妇,碍着你在阴曹地府寻快活吗?更何况,本宫乃是公主,要改嫁,
何须你这死人操心?凭它是圣旨玉玺,也拦不得!”她越说越急,眼圈却红了,
转身时带倒了书案边的花架,青瓷瓶摔在地上,碎成几瓣,里面养着的文竹也折了,
断枝落在那摊墨水里,染得乌糟糟的。左棠看着那摊狼藉,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咳嗽声更急了:“公主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你尚年轻,不该被这虚名困住。
拿着这和离书呈给陛下,陛下隆恩定会体谅你的。”“体谅?”宋语嫣冷笑,走到他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左棠,你以为我稀罕再嫁吗?我只是恨!玉儿哥哥死得不明不白,
恨你占了他的爵位,恨你……”她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像有根刺扎着。
左棠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苦笑:“是,都是我的不是。可公主,
这和离书……你还且收着,万一……万一能用得上呢?”他说着,
从袖中又取出一张誊抄好的,递过去时,手微微发颤。宋语嫣看着他递过来的纸,
又看看他苍白的脸,忽然觉得心里像被蠍蜮蛰了一下,又麻又疼。她一把打开他的手,
纸飘落在地:“我不要!左棠,且你听着,你若是死了,我便是守一辈子寡,
也不会用这劳什子!”左棠弯腰去捡那张纸,动作有些迟缓,像是牵动了旧伤。他将纸叠好,
放在宋语嫣脚边,声音里带了点央求:“公主,
就当是遂了我的愿……”语嫣嗤笑着截断:“好个算计周全!你就不怕我明儿拿着和离书,
戴着凤冠霞帔寻觅良人另嫁?” 左棠唇边浮起浅笑,眼底却漫开涩意:“那倒也好,
将死之人,怎敢误佳人终身?”一语如针,刺得语嫣心尖骤缩。
恍惚间似见他铁甲浴血的模样,忧色方起又被强按下去,只像似要淬出更冷的毒,
她恨道:“你死了才干净!”却又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见那里面的温柔,
会让自己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软下去。她记得玉哥儿在世时,总说左棠性子太软,
不适合做将军,可如今,这性子软的人,却要去赴那必死的局。“那……”左棠沉默了半晌,
像是鼓足了勇气,“公主,我这儿还有个不情之请。”“说!”宋语嫣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
“过些日子我出征,你……你可否为我着一次甲?”左棠的声音低得像蚊蚋,
小心翼翼又带着丝央求,“就一次,像……像寻常夫妻那般……”宋语嫣猛地回头,
眼中满是错愕,随即化为嘲弄:“你们男人铠甲笨重如棺,穿你身上更丑似夜叉!
谁耐烦演这郎情妾意的戏文?” 左棠面色霎时苍白如纸,踉跄起身:“罢了……是我痴想。
”他瞧着宋语嫣的脸儿,嘴唇翕动着,末了儿,愣了半晌却再没说出一个字。他慢慢站起身,
踉跄着往门口走,披风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宋语嫣看着他的背影,
那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她的手攥紧了斗篷的系带,
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苦的、辣的,搅在一起,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装甚弱柳扶风,又非女子……”她对着那背影低声啐了一句,
声音却有些发飘,“平日里在军营里耀武扬威,活像斗兽的那些公鸡,这点路都走不稳,
骗谁呢!”左棠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轻轻带上门,
将一室的寒冷和她未说出口的话,都关在了里面。云霞见公主站在原地,眼圈红红的,
忙将汤婆子塞自家主子怀里:“殿下,天儿冷,咱们回屋吧。”宋语嫣捧着暖手炉,
指尖触到滚烫的铜壁,却没觉得暖和,愣了半晌。她看着地上那张和离书,忽然抬脚,
狠狠踩了上去,像是要把那纸踩进地里,也把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踩下去。
二、转眼到了三月,冰消雪融,廊下的迎春开了零星几朵,嫩黄的瓣儿怯生生的,
倒添了几分春意。可将军府的庭院里,却依旧冷冷清清,连雀儿都少来落枝头。
宋语嫣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手里捏着本《花间集》,目光却落在院门口,
那里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像在无声地等什么。
出征的号角那浑厚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日天还没亮,她就披衣起身,
踩着露水登上城楼的角楼,裙裾猎猎的如招魂幡,她远远瞧着左棠披甲上马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亮银甲,在晨光里闪着光,却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一万士兵列成整齐的队伍,
马蹄声带着仿佛能踏碎青石般的力量撕碎了清晨的宁静,也撕碎了她强装的镇定。
眼瞧着那身影渐缩成墨点,心口蓦地抽紧,她用只自己听得见的声儿喃喃道:“走了也好,
死在外头瞧不着了才算个干净。”可眼睛却像被黏住了似的,
一直望着那队伍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发现掌心早已攥出了一手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