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助站的门板，被人从外面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推开，撞在简陋的砖墙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抗议。一个女孩子几乎是卷着门外早春微凉的风和泥土气息扑了进来，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莽撞。她脸上糊着一层不知哪里蹭来的薄薄灰尘，几缕被汗水打湿的茶褐色头发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呼吸略显急促，胸前快速地起伏。那双因急切而格外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飞快地扫过屋内简陋陈设——几张磨损的木桌，墙角堆叠的旧纸箱散发出宠物粮和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几只被关在栅栏后的毛绒球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湿漉漉的鼻子和小眼睛。
她完全无视了旁边僵立的“铠甲骑士”克雷尔，视线如猎人般精准地落在那位因怒气更显瘦削的工作人员脸上，声音清脆得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
“有没有龙？”她双手比划着，努力想描绘一个庞大又威风的轮廓，“活的，会飞的那种！我想领养一只！任何品种都可以商量！”她的语调因兴奋而微微拔高，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的热情，仿佛在询问最普通的小狗领养流程，而非传说中的深渊灾厄。
那一刻，空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几只笼中小动物的抓挠和轻微的呼噜声。克雷尔感到自己包裹在冰冷铁甲下的心脏，极其不规律地、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内衬，震得他耳朵里嗡地一声响。他保持着前一刻因惊愕而身体微前倾、右手还僵在半空、正准备与工作人员继续“理论”的姿态，整个人如同被古老冰霜魔法瞬间冻结，只有被坚硬头盔包裹的眼睛艰难转动，难以置信地落在那个突兀闯入、正兴奋描绘着巨龙的女孩子侧脸上。
她看起来……嗯，和公主？克雷尔脑子里迅速闪过无数宫廷画册里那些精心描绘的、披着华丽繁复丝绒裙摆、头发一丝不乱如金子般闪耀、眼神矜持又疏离的形象。一丝不乱？没有。金发？茶褐色。华丽裙装？女孩身上那件亚麻色的旅行罩裙，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膝盖处显然经历过长途跋涉的磨砺，边缘磨损严重。他甚至注意到她腰间束着的皮带是用几股旧皮绳重新编织过的。
“神经病吧！”工作人员胸腔里压抑了一整天的火山终于爆发了，远比对着克雷尔时更加猛烈。他瘦削的脸气得煞白，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饱含着对这世界荒谬的最终控诉。他猛地挥起手臂，那力度带着驱逐不祥般的决绝，不再只是指向克雷尔，而是向着门边那一对荒谬组合——一个要“公主”一个要“龙”——狠狠扇了过去，手臂带起的风甚至掀动了桌上几张待处理的表格。
“去他的公主与龙！滚滚滚！”他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货架上一个装着劣质狗粮的透明罐子微微摇晃。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开始轰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推搡着克雷尔冰冷的胸甲和女孩薄弱的肩膀，力量出乎意料的大。“我们这里只有猫猫狗狗！可爱的小狗！听懂了吗？！可爱小狗！”
沉重的木门带着被冒犯的巨大愤怒，在两人身后被“砰”地一声砸上！力道之大，让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门框上那块简陋的、用粗糙木板和颜料歪歪扭扭写着“希望之家流浪动物救助站”的门牌，像受到惊吓般剧烈地前后晃荡了几下，发出“咯吱咯吱”的不祥呻吟。最终，那块薄木板屈服于地心引力，“啪嗒”一声掉落在门前的泥土地上，沾了湿泥的颜料字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模糊不清。
寒风夹杂着泥土和腐烂草叶的气息立刻填补了门内外的空间。被推出门外的两人趔趄几步，才在不平整的地面上站稳。短暂的沉默降临。
隔着头盔的缝隙，克雷尔的目光落在身旁那个刚刚还气势十足高喊“要龙”的女孩脸上。此刻她脸上那层薄薄的灰尘在灰白天光下更明显了些，琥珀色的眼睛因诧异微微睁圆，正用一种混合着巨大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如同研究某种奇特新生物一般打量着这身因不合身而更显笨拙的铁罐头似的铠甲。
“你……”她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视线毫不客气地从克雷尔覆面盔甲的头盔顶端滑向他沾染污渍的铁皮胸甲、再到靴筒上方那截因为行走奔波而磨毛了的劣质棉麻绑腿，那眼神像是在观赏一只被强行塞进精美礼盒的土拨鼠。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一个荒诞不经的猜测，终于用指尖戳了戳他胸前一块还算光亮的铁片，发出短促而清脆的“铛”的一声。
“你就是里面那人说的‘可爱小狗’？”语气里充满了天真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我？！不！不是！”克雷尔的声音从头盔里挤出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嗡鸣，急切地否认。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挺直那被沉重铠甲压得有些佝偻的腰背，但动作过大，头盔又该死的往下滑落，瞬间遮住了他大半视线，一阵手忙脚乱。他狼狈地扶正头盔，冰冷的金属紧贴着耳根，传来城门口人群聚集处隐约的骚动和议论声。他努力保持一丝“骑士”该有的镇定，虽然心里那个“公主”形象正在被眼前活生生的女孩不断篡改着。至少……她声音挺好听？还很有精神？
伊莉雅不置可否地耸了耸小巧的肩膀，单薄罩衣下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她环视周围简陋的农家院墙和远处土路的尽头，目光扫过那扇将他们拒之门外的救助站小门，最后落回到眼前这唯一一个勉强算得上和“奇幻”沾点边的人形铁皮罐头上。她脸上那点天真的期待并未完全熄灭，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出口。
“好吧……”她略显失望地撇撇嘴，随即又很快重新振作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再次闪动起那探宝般的光芒，直勾勾盯住克雷尔隐藏在面甲后的眼睛——这姿势在旁人看来或许像一个倔强的小贩在讨价还价。
“那——你知道哪里能找到龙吗？活的！真的那种！不是故事书或者铁罐子！”她特意强调，双手依旧比划着那种巨大翅膀划破云层的姿态，显得既笃定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热切。她补充道，像是终于想起自我介绍：“我叫伊莉雅。”
克雷尔再次僵住了。隔着头盔缝隙，他能看清女孩脸上每一粒细小的灰尘，那双被希望灼烧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几乎要穿透冰冷的铁片。去龙窟？带一个陌生女孩……一个活生生的“公主可能性”？他脑子里的警钟疯狂炸响。这太荒谬了！太危险了！巨龙！深渊！尖牙利爪！喷吐烈焰！她是活腻了吗？
可……等等。那些被强行塞进他脑海里的、陈腐宫廷画册上的模板形象，正被眼前这张带着尘土、写满倔强和无比真实渴望的脸瞬间碾碎。真实的公主……也许并不像故事里那样永远待在塔楼顶端的黄金牢笼里？也许……她也会渴望踏破那些金光闪闪的规矩，渴望冒险？就像故事里的英雄一样？
一个极其微小、近乎疯狂的火花，在克雷尔被常识和龙族戒律层层束缚的心脏深处，扑哧一下窜了出来。带她去龙窟，看看她真正接触到传说灾厄的那一刻，脸上会是怎样精彩的表情？会尖叫吗？会晕倒吗？还是……会露出失望后的真正模样？
或许……这本身就是一场绝无仅有的冒险。
